进妓院前的遭遇 患难相依 离开冷酷的家庭,我成了真正的孤女、流浪儿。 我走遍成都,开始了乞讨生活。从人身看我是自由了,可生活上更没有保障, 吃了上顿没下顿。更重要的一点失落感是,我再也得不到家庭的温暖了。 失去父母之爱的孩子是可怜的,没有家的女孩更是可怜而又可悲的。 我只穿一条破裤衩,光着脚丫子,沿着成都街道踽踽而行。一次,路过一个木 货场,我见木屑、铁钉撒了满地,便小心翼翼地绕过去,可还是不知被什么东西扎 住了脚丫子,疼得我“扑通”一声坐在地上,只见脚掌沾满了血污,看不见刺上了 什么东西。一摸就疼得出冷汗。我这被抛弃了的孩子,真不知怎么办才好,只得在 脚下的血污处撒一些黑土,歇息一会儿再走。 此时已是深秋,一到晚间,北风凉飕飕的,吹得人打颤,哪儿是我的栖身之地 啊! 一天晚上,我走到临街的一间小屋前,只见里面黑洞洞的,不像有人住的样子。 我像溺海人抓住了救生圈,赶紧一瘸一拐地走进去,好一会儿才看清里面的情 景:只见里面三个茅洞,中间隔着两块木板,茅洞里拉了半糟子屎尿,臭气熏天, 原来是个厕所,我忙捂着鼻子跑出去。 北风呼呼刮着,冷得我一个劲儿地哆嗦。头上只觉滚热发烫,肚子饿得咕噜直 响,我一天没有要到东西,饿得再也走不动了。同时,那只扎伤的脚像被钉在地上, 疼得一点也不敢挪动。冷、饿、疼、乏、困一齐向我袭来,我呆呆地望着这间令人 作呕的排污所,为了苟延残喘,我什么都顾不得了。我又一次走进厕所,把茅坑一 边的木板掀倒盖好,便一屁股坐在木板上,身子靠着厕所的墙壁,很快就睡着了。 朦胧中,我觉得像是下雨,雨水浇了我一头一脸。不对!屋里怎么会下雨呀, 这雨又怎么是热的呀?我忙睁开眼睛一看,只见黑暗中有个人正站在厕所门口,冲 着我撒尿。 一种奇耻大辱涌上我的心头,我气得往上一窜,没提防脚底下的伤,疼得“哎 哟”了一声。那人听到声音,吓得提着裤子,拔脚就跑。 我沿着油漆马路牙子,一颠一跛地紧追。那人像头笨熊,似跑非跑,蹒跚地迈 着步子。快要追上时,那人气喘吁吁地回过头,啊,原来是个满头白发、又黑又矮、 约有七十多岁的老头。那人盯视了我一下,忽然说:“喂,你是刘家公馆的那个小 丫鬟吧?”这话把我问愣了,我忘记了跟他算帐,问他怎么认识我。他不再言语, 却挽起裤腿,让我看他腿上的一块伤疤,噢,我忽地想起来啦: 一年前,我正给刘家小姐当丫头。这天,小姐上学去了,我在前厅擦神灯时, 忽然听见门口狼狗的狂吠。 我急忙出去一看,见刘家那条半人多高的狼狗把一个要饭的大爷咬倒了,左腿 上撕下一大块肉,鲜血如注,淌到了地上。 眼前的情景使我想起血泊中的母亲和爷爷,睹景思亲,同情之心油然而生。我 忙喝住狼狗,撕下自己的一条衣襟,帮老大爷包扎好。包扎完毕,我又想:“救人 救到底,送人送到家”,于是让大爷等着,返身跑回后楼,偷了主人三元钱,塞给 那个老大爷……想不到,今天我们又碰在一起了。 见是同病相怜的穷苦人,我的心松弛下来。这才感到说不出的疼痛和饥饿,便 跌坐在马路边上。 老大爷见状,从他的脊背上拿下一个破背褡。背褡里面塞满了拣来的烂纸。掏 出烂纸,下面露出一个带豁的粗瓷碗,里面盛着一个煮烂了的小兔头和半碗米饭。 大爷把饭递到我手里说:“孩子,吃吧,这是我昨天要来的。” 一见饭菜,我馋得涎水直流,鼻子一酸,“扑通”一声,先给大爷叩了个响头。 大爷一把搀起我,连说:“你是我的救命恩人,这是我应该报答的。” 我顾不得别的,狼吞虎咽地吃起来。吃到一半,我才感觉出来,那饭比醋还酸, 人家不知放了多久了,用手一扒,直拉长丝。再掰开那个兔头一看,只见里面有许 多白芽芽,乱爬乱动,原来已经下满了蛆。我饥不择食,用手拨拉了两下子,三下 五除二把个兔头也吃下去了。不一会,连碗底也舔得精光。 老大爷问我为啥不在刘家公馆,我向他叙述了那桩冤案的经过,同时也问起他 的身世,只见他老泪纵横,泣不成声: 他姓汪,原在少成公园附近开饭馆,有贤惠的妻子和一双儿女。几年前,日本 鬼子的飞机飞到成都,狂轰滥炸,他的房子被炸平了,妻子儿女炸死在废墟里。一 个小康之家眨眼间成了穷光蛋,汪大爷从此孤苦伶仃,靠乞讨为生。说起来,我们 这一老一小,都是一个荒藤上的苦瓜,于是,我们患难相依,我叫他汪爷爷。 我们一起讨要了一天,傍晚来到他的住处。汪爷爷打开一个黑漆大门,院里长 满荒草。迎面是几间青砖绿瓦的北屋。我心里说:“这房子可不错呀,这哪像讨饭 的住的地方!” 推开屋门一看,我吓得头发根子都竖起来了。原来屋里放着许多许多的薄木棺 材。汪爷爷告诉我,这是刘镇生家的殡仪馆,刘家为了赚钱,专做这些薄木棺材卖 给穷人。他为了有个栖身之地,就找刘家的管家要求,义务给刘家看棺打更。汪爷 爷还告诉我,刘区长从不到这儿来,他根本没见过刘镇生,这才使我放宽心。 在停放棺材的墙角空隙里,铺着一层干草,放着两个青砖和一件破大衣,这就 是汪爷爷睡觉的地方了。 晚上,我们爷俩合盖着这件大衣,身下铺着干草,枕着砖头进入梦乡。 半夜里,我只觉浑身滚烫,发起烧来,汪爷爷一摸我的额头,立刻惊得把手缩 回来。他到底人老有经验,从上到下帮我检查,发现我的左脚上,大拇指已经发黑, 肿得厉害。他问清受伤的原因,知道是因扎上东西发炎引起的发烧。可是,眼下没 有一分钱,缺医少药,怎么办呢? 汪爷爷急中生智,他摸索到院里,找来一根竹篾,在石头上磨尖,用胳肢窝夹 住我的脚,在疮口上狠狠一刺,顿时,流出许多白中透黑的脓水来。我疼得手脚乱 蹬乱跷,出了一身大汗。 汪爷爷也不理我,又用嘴伏在我那又黑又脏的大拇指旁,用力吸吮起来。他耐 心地吮一口,吐一口,直到把脓水一口口吸干。再看脚掌上,原来扎着个半寸长的 铁钉子。汪爷爷用牙咬住,把那钉子猛地拔出来,鲜血流了满地,我疼得昏死过去。 半个月后,伤口终于愈合,没有吃一点药,病奇迹般地好了。 “天下穷人心连心”,汪爷爷对我的感情,胜过父母,暖过家庭。后来,我很 少再得到这种长辈的慈爱和温暖了。 光阴似箭,转眼进入寒冷的冬天,汪爷爷年老体弱,本来就有气管炎,到了冬 天咳得更厉害,咳嗽半天才吐出一口痰。他白天要一天饭,晚上冻得睡不着觉,就 在屋里一边,一边咳嗽。终于,他病倒了,粘痰里带着一缕缕血丝。 这年我刚满十一岁。白天出去要两个人的饭,晚上回来替他打更,还要端屎端 尿侍候他。我不停息地劳动着,我觉得这正是尽一个孙女儿的责任的时候了。 这年的冬天,成都格外的冷。我们住的屋里冷得滴水成冰,汪大爷躺在墙角不 能动弹,我心疼得像刀子剜心。忽然想起一个主意,我爬上一棵树,折了一捧干树 枝,在汪爷爷身边生起火来,屋里顿时暖和了。 汪爷爷病得昏昏沉沉,忽然看见火光,便吃力喊了一声,让我赶紧把火踩灭。 当我不理解地把火熄灭后,他才有气无力地跟我解释道:“咱住人家的棺材店,宁 肯冻死,也不能点火,万一引起火灾,咱就成了罪人!”善良的汪爷爷呀,您有一 颗金子般的心,老天为什么偏偏让恶人享福,让好人受苦哪! 没过几天,成都更冷了,寒风刺骨,雪花飘飘,汪爷爷饥寒交迫,奄奄一息。 我彻夜不眠,守护在他身边。半夜里,他忽然轻咳一声,吐了一口血,就再也不动 了。 我俯在爷爷身上,嚎啕痛哭了半宿。天亮后,我忍悲含泪,把爷爷背进一口棺 材里。又拼尽全力,给爷爷盖上那薄薄的木盖。然后,叩了三个响头,恋恋不舍地 离开这里。 -------- 梦远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