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爸我妈我姐(1)
刘天昭1
我爸我妈现在年龄大了,可是还是出来办学校,真的是很辛苦。有很多亲友都
很诚挚地批评他们,说他们不懂得享受生活,享受晚年。连他们自己也觉得这批评
是对的,可是事实确实是这样,如果不工作,他们就不知道做什么好。他们既不爱
好吃,也不爱好穿,简单说就是从物质生活中获得不了什么乐趣。这是很让人遗憾
的。一直到最近几年,我们才意识到爸爸妈妈一直都过得那么“精神”。并且回
想起来,觉得小时候的家里简直有一种清教徒的气息。我们不仅吃穿就俭,而且在
家庭舆论上摒弃任何奢侈的念头,真心诚意地为自己任何一点点的“馋”或者“臭
美”、或者虚荣的倾向感到羞愧。过节过年不算,家里吃饭基本上都是一样菜,
盛两盘。一来因为生活不富裕,二来我爸我妈的心思好像从来都没有花在吃上头,
他们觉得这不重要,对他们不重要,对我们当然也不重要。衣服呢,差不多是每人
每个季节只有一件衣服。上大学之前穿过的衣服,现在一件一件全都数得出来。不
光是我们三个,我爸我妈的那几件衣服,一件一件也都数得出来。我说这些没有抱
怨的意思,那个时候反正大家都不太富裕,而且学校的舆论也不倡导比吃比穿。所
以我们虽然吃穿俭朴,但是并不觉得寒酸,反而觉得比较踏实。小学一年级或者
二年级的时候,学过一篇思想品德课文,题目叫做《千人糕》。不是恐怖故事,是
说一个蛋糕的制作实际上有上千个人的劳动参与。有种地的农民,有磨面粉的工人,
有做蛋糕的工人,还有制作这些劳动中使用的工具的人呢,然后当然还有科学家呢,
还有炼钢铁的工人呢,然后当然还有地质勘探队的人呢……这样说下去,无穷无尽
的。学这个故事的时候我很受震惊,大概是被那种没边没沿连在一起的感觉给吓到
了,总之后来就老是想起这个故事,每当花费了什么自己觉得不应该的东西,就觉
得又多欠了这个世界一笔账,心里就会不踏实。我觉得这就是我的原罪感,一部分
归因于那篇偶然的课文,另一部分肯定要归因于家里的风气。我并不觉得这是一
件多么好的事情,缺少享受物质生活的能力,让人更容易自溺于虚无。好在有些事
情在我上大学之后慢慢就变了。因为是女的,总是比较爱美一些,买些衣服,然后
再买些有点奢侈的东西,满足点虚荣心或者什么的,慢慢地也就习惯了花些钱,甚
至花挺多钱。一方面我爸、我妈、我姐姐他们都比较宠着我,总怕我受委屈,总是
给我些钱,让我有钱可花,另一方面我也理解到了,欲望之于存在,其实是很本质
的东西,甚至连虚荣,本来也是不得不承认的巨大的人生动力。可是即便如此,我
也还是经常会有亏欠的感觉,这种感觉来自习惯,而习惯这东西,沉在意识的底层,
好像特别不容易被改变。
2
我不记得我爸我妈是怎么鼓励我们多看书的了。大概也很简单,就是他们在谈
到有知识的人或者谈到学习好的孩子的时候,会由衷地赞美,不由自主地表达羡慕。
小孩子大概总是不自觉地在看大人们喜欢什么,看出结果来心里自然决定要讨爸妈
的喜欢。实际的情况是我们小时侯都没怎么认真看过什么书,看了也没大看懂。留
在心里头的,就是模糊地认定,读书写字思考,过精神生活,始终都要比过物质生
活崇高一些,洁净一些,美好一些。这种认识,或者说是价值取向,我倒也不觉得
它有什么好,或者它还有点问题,让人在认识世界的时候有先知识后事实的倾向,
有本末倒置的危险,但是不管怎样,这总是事实,我也可能在回忆和总结的时候夸
张了它,但并不是限中生有的事情。有一回我妈妈给我们讲诺贝尔奖的事情,那天
晚上停了电,我记得我在黑暗中很激动,辗转反侧有点睡不着,觉得不知道什么东
西好像很伟大。
3
爸爸妈妈给我的影响,现在想想,除了简化物质生活,强调精神生活,还有一
条比较主要的,就是好像我们小时候我爸我妈都稍微有点愤世嫉俗。愤世嫉俗这东
西本身我觉得副作用是特别大的,但是总有一点好,那就是它让我们都不惧权威,
勇于怀疑。我觉得怀疑精神是一种动力精神,是一种追求真理的精神。在我们成长
的这些年里,一直都有过渡性的伪真理在空气中弥漫,怀疑精神就显得更加重要,
像疫苗一样重要。其实事情都很小,现在好像都已经举不出例子来了。但是我爸
或者我妈,在评论很多事情的时候的那种态度,那种语气,让我印象很深。有点唱
反调似地,比较能够引起别人的注意,比较能显示出自己的存在,那种调调让我觉
得很有魅力,很着迷。或者那个东西正好和青春期的叛逆心理吻合了,所以在我中
学的时候那种情绪体现得很明显,所有社会科学一类的知识我都不肯全信,背都背
下来了心里也还是有所保留。那时候我相信数学和物理,迷恋公式和事实之间巧合
一样的对应关系,以为自己再多学一点就能理解宇宙。除了怀疑,我觉得我爸我
妈在他们年轻时候经常表现出来的以至于都被很小的我捕捉到了的那点点对世界的
不满意,那里面,还有一种不甘平庸的心情。这个心情,现在想想,大概也传递了
下来。当然每个青少年都有英雄梦,但是我觉得我和我姐姐,我们,我们的那点不
肯平凡的心愿,其实坚持了很多年,支配了我们很多的选择。虽然现在已经变成了
玩笑,但是早放弃一天和晚放弃一天,人生的路径画出来,就是不一样的了。
4
我爸我妈都有很多故事,这些故事基本上都很苦。尤其是我爸,好像过得格外
地苦,格外地辛酸。我小时候好像也常常听到,可是并没有什么感想。现在偶尔提
起了,却觉得每一件小事都惊心。我禁不住要替他们感慨,他们这一生。甚至有时
候想听他们细细地回忆一番,然后替他们写个传记,虽然我心里知道,那样详细地
考察出来,这个世界上每个人都应该有一部传记。出国前那个暑假,有一天晚上,
我问我妈,我说,妈,你二十三岁的时候在干吗呢?那时候我自己二十三岁。我妈
想了想,说,在碱厂当工人——还没当上工人呢,在农社干活儿。接着我妈就给我
讲了她是怎么当上这个碱厂工人的。那年来招工,给了社里一个指标。这个指标就
落到了社里最后一个知识青年妈妈的头上。可是还没来得及感到幸运,就有人报告
说曲宝琴家里问题严重,不能当工人。这个指标就挪给别的公社了。我妈说她在这
之前的好几年里都很绝望,生活黑压压的,黑透了。好容易抓到一丝光亮,怎么都
不甘心放弃。我妈到了县城,找到了她的同学李玉洁。李姨把我妈领到县委大院门
口,告诉我妈说最里头那排红砖房最东头那间,就是赵文革的房间,他能管这事儿。
我妈在赵文革的门口站了很久,她说当时她心里也是挺害怕的,觉得见那么大一个
人物,自己没名没姓的,出身又不好,就那么愣闯进去?我妈说当时天抹抹黑,屋
子里点了灯,门半开着,赵主任戴个黑边眼镜。屋子里还有一个别人,两个人并排
坐在靠北墙的两张椅子上,中间一个小桌子,像是后来沙发那路摆法。他们严肃地
说着革命工作的事情,我妈在门外很紧张,一句也没听进去。她不敢动,害怕人影
子在窗户那一闪自己就没有退路了;站着不动也害怕,看院子里来了人问她站在那
儿那是干什么呢。我妈说,站了能有二十分钟,反正好像很长,我就进去了。我把
白天写好的材料放到了人家那小桌子上,说,请赵主任抽时间给看一下。然后我也
没敢留,都没敢看人家一眼,转身就走了。我妈说,谁知道是不是这个材料起的作
用啊,写了二十几页呢,思想汇报,对“文化大革命”的认识,家里的具体情况,
对当工人的想法,都写进去了,也不知道人家看没看。我也再没啥别的法子了,就
又回农社干活儿了。又过了一个多月,来消息说我上碱厂的事儿行了。我自己去人
事局取的材料,记得可清楚呢,那天刮大风,呼啦呼啦的,一个牛皮纸大信封,上
面写着特别大的字,“力工”,完了盖个大红章,再也变不了了。出身不好,不让
沾技术工种,转干转正更不能了,啥都不行,就是力工。这个事情后来我经常想
起来,一想起来就看见我妈往下扯了扯自己的衣襟,昏黄光晕中抬脚迈过一道门槛。
后来我又想,我妈也许不会扯一扯衣襟,因为是靠着一股短暂的冲动走进去的,恐
怕顾不及扯一扯衣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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