吞吐 大学时代据说是谈恋爱的黄金时代,大学校园里到处都是成双成对的男男女 女,但我那时是绝对看不上那些嘴上黄毛还没褪净的小男孩的。于是25岁毕业的 时候,居然还没有男朋友。幸亏父母一直在中央美术学院当老师,看惯了年轻人 的荒唐事,思想也开明得很,对我的个人生活问题从未施加过什么压力,我也一 直在家里做父母的膝下娇女。这种宽松的家庭环境也为我后来多年的独身生活建 立了一个坚强的后盾。 大学毕业以后,我就进入一个广告公司做文案,成熟而有魅力的中年男人自 然也很方便地遇到了。当然,他们都是已婚人士。也许因为年轻,也许因为我的 性格,和我交往的几乎都是已婚男人。虽然有过几段惊心动魄的感情经历,最终 也因为无法长相厮守而曲终人散。去年,也是在初秋时节,我在拾荒者认识了吞 吐。 当然,吞吐是我给他起的外号,或者说叫爱称。他特别能喝啤酒,就像一驾 吞吐量特别大的啤酒机。拾荒者你知道吧?据说拾荒者这个酒吧是专为单身族设 计的,从桌子板凳到小摆设,再到饮料酒水和小吃的名称,处处都是为心境荒凉、 情感饥渴的旷男怨女们定做的。我最初慕名而去也是出于一份好奇,但很快就发 现,去拾荒者的各色人等有一个共同的特点,就是心无所属——这远远不是单身 一族的专利,而且,像我这样喜欢独来独往的人,不可能与任何人交谈,也就不 会知道他们到底是不是独身,也不必知道。 我总是在午夜时分去拾荒者喝一杯。白天,你根本不会注意到什么拾荒者。 它的门面不大,那种怀旧式的设计风格显得颇为落寞和残破,似乎门可罗雀。可 当夜幕降临的时候,它就突然成为一曲循环往复的小夜曲,你总觉得你一脚进门 就能曲径通幽。 那一天午夜,我照例在结束一个很困难的采访以后去了拾荒者,也照例直奔 吧台,目的单一,周围嘈嘈切切的低语声和歌手们的轻歌曼舞概不入耳。当我在 吧台前注意到吞吐的时候,我其实已经准备打道回府了。 只听他在问鲁鲁有没有德国迷你啤酒。鲁鲁堪称拾荒者的顶梁柱。他是京城 数一数二的调酒师,有不少酒吧都想高薪把他挖走,但他死心塌地地呆在拾荒者, 因为那里有喀秋莎。喀秋莎是从俄罗斯来的打工妹,说着一口流利的汉语,那副 金发碧眼的模样足以用上什么“闭月羞花”、“沉鱼落雁”之类的经典词句。吞 吐当时询问的声音有些拿腔作调:“先生,请问有德国迷你啤酒吗?” 我不由得抬眼看他。他的面孔白皙,眼睛有一点点凹陷,身材高大,身体绷 着一股劲儿,从穿着到神情都显得与拾荒者格格不入。 正在吧台前忙活着的鲁鲁欢快地打着呼哨,说“喔塞!你真是找对地儿啦”! 吞吐又说:“噢,请来一杯,要三分之一泡沫,谢谢。” 我想这准是个挑剔的家伙。但吸引我的还是他的眼睛。他那目光与那里的气 氛真是太格格不入了。 只要你去一次就能感觉到,子夜过后,拾荒者是暗香浮动,倩影多姿,到处 是涣散的激情,到处是纸醉金迷之后的慵倦,是一个无始无终的场所。而这个人 的目光太清澈,太专注,像一针清醒剂。可是在拾荒者,我即便不想买醉,也绝 不想清醒! 很快,鲁鲁就把一杯啤酒放到他的跟前:果然是他要求的三分之一泡沫。像 这样对啤酒如此挑剔的人并不多见,鲁鲁显然是来了精神。这个人举杯的模样有 点煞有介事。他将杯沿贴近唇边后并不马上喝,而是深深地看一眼鲁鲁,然后慢 慢喝下一口。 呵,还真不错。他点头称赞了一句,但鲁鲁并不罢休,还是疑问地盯着他。 于是,他又喝了一口,说口味相当纯正。然后,他就微笑起来,仰脖子把一尊啤 酒都喝干了。 在这个过程中,我发现他和鲁鲁的眼神里都有一种孩子气的挑战和期待。我 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我想鲁鲁未免头脑简单。既然要郑重其事,那么,他 怎么就能断定眼前这个生客就真有如此这般的发言权呢!他们两人简直就是在玩 拉钩上吊的游戏嘛。没想到,我这一笑他就接了话茬,他正色地说,“小姐,你 别笑,我在北京找到这样纯正的德国啤酒还真不容易。”他一脸认真,听上去对 我的笑不以为然。 这样一来,我对他产生了兴趣。你知道的,我也是一种“偏要喝这一口的人”。 我成为拾荒者的常客,就是因为鲁鲁调制的马爹利正合我的口味。我说,噢,看 来咱们都很在乎酒的口味。你喜欢德国的迷你啤酒,而我独爱这里的马爹利。他 说,那你跟我老婆有一拼。我老婆也特喜欢马爹利什么的,结果就回国来专门推 销洋酒了。我说,那你就是推销迷你的啦?他说不是。他在德国工作好几年了, 现在是边工作边读硕士学位。为了做论文,所以回国来做调查。 吞吐是学酿造专业的。这次回国是专为一家德国公司做可行性报告,看看在 北京可不可以建设一个啤酒城。我不认为在北京建设一个啤酒城有特好的前景, 因为我已经做了好几年的经济记者了,对投资这种事有起码的判断力。但他很自 信,说他们规划的啤酒城不是国内的人能想象的。他们要搞豪华的,打文化牌, 从德国进口整套的大型流水线,营造一个不仅有纯正的德国啤酒,还有舒适的各 种享受,高雅的文化沙龙,甚至可以演歌剧,从设施、管理、服务,到具体的内 容,什么都是欧化的。就这么你一句我一句地闲聊着,我们就熟悉起来了。我注 意到已经有几大杯啤酒下了他的肚,他不仅脸不变色心不跳,而且也没去过一次 卫生间,那些啤酒全都没了踪影。而我,又喝了两小杯马爹利,已经有点醉了。 我就说我该回家了。他把杯中酒喝干,说那我送你吧。我说,如果你没开车,那 我就送你吧。他吃惊地说,你开什么玩笑,你喝了这么多酒。我说,我的毛病是 一握方向盘就清醒了。 我把他送到了家门口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的凌晨了,他却并不急着下车, 而是毫不遮掩地凝视着我,邀请我上楼去喝杯咖啡休息一下。我知道上去以后会 发生什么,我并不害怕,只是确实累了。所以,我婉谢了他的邀请。 可是,有时候缘分来了你躲也躲不过的。我们就开始在那一天太阳升起之后, 也就是我们在他家门前分手以后的几个小时。 那天早晨我一觉醒来,觉得有一点头疼,也许是有点宿醉,懒洋洋地不想起 床。想一想当天没有必须去参加的会议,也没有约什么采访,手边一个没开始的 稿子也不必立刻交稿,索性就松弛下来。虽然其实只睡了几个小时,但睡得却很 沉,梦中的人和事还在丝丝缕缕地藕断丝连,仿佛如有所使,一阵阵淡淡的空虚 掠上我的身体。我穿着睡衣,晃荡下楼,取回吞吐的名片,给他的手机发了一条 短信,跟他说我现在精神抖擞,你在干什么呢?他的回复既迅速又简洁,就是 “我已恭候多时!” 我凭着记忆驱车去他家,他已经站在了那个楼门口。我突然好像已经忘了他 长什么样子了,隔夜在拾荒者的相识恍如一梦。但几乎就在一错目之间,我从他 的眼睛认出了他。不错,就是这种目光。在白哗哗的阳光下,他又是毫不遮掩地 凝视着我。他的眼睛清澈深邃笃定,在沉静之中荡漾着不易觉察的激情。仿佛时 光倒转,凌晨时分我们并没有分手。就是这几秒钟的对视,我知道有种东西我无 法抗拒,那就是爱情。 这就是一见钟情吧? 有了那种出生入死、由死而生的开始,我和吞吐不能停止相亲相爱。 总是以为青春早就不属于我了,长久以来,我不断地跟自己说,我只盼望宁 静久远的爱情,那是特为婚姻准备的。但我和吞吐,突然就毛手毛脚地涨满了, 开始了,而且持续着,就像一对处子轰轰烈烈地跌进情网。我总是反复审视狂欢 之后落入黑甜乡中的他,为的是担心我是不是为他的眼睛所骗。 吞吐的皮肤过于白皙细腻,和他那男性化的高大身材颇不匹配。然而,他的 眼睛确实是他的肉体和精神的代言。他静如男孩儿的身躯在被点燃之时迅即爆发 为奋不顾身的孤注一掷,比我曾经熟悉的黝黑的狂野更加令我惊诧和折服。在奔 射的那一刻,他释放在彻头彻尾的忘我的陶醉中,我在力量的消耗、粉碎和极度 的放任中痛感生命的存在。我变得很贪婪,完全像小女孩的时代贪吃外国巧克力。 直到冬季,一天夜里在拾荒者,他才老老实实地谈起我们的邂逅和相识。他 说自己只是短期回国,并不想感情出轨,而且,坦率地说,他不喜欢爱酒的女人。 但那天夜里,偏偏是我开口对他说话。我的声音断断续续,眼睛忽明忽暗,有那 么一种东西,他也说不清,总之,就有了以后。 自从与吞吐约会,每个周末我都过得不像一个单身女人。除了有时去看看父 母,他总是会和我共度周末的,好象一个快乐的单身汉。我要是问你老婆呢?他 总是说她很还忙,她推销洋酒要见很多人的。我说,难道她忙到连周末都要跟客 户在一起吗。他就嘲笑我说,什么周末不周末的,自己当老板的人,哪有什么周 末的概念呀!要是问得多了,他就会不耐烦,嗔怪我说,你老问她干嘛,你不愿 意我陪着你呀?我也不示弱,反齿相讥地说,哼,你陪着我?只怕是想陪你老婆 陪不上吧!他不乐意打嘴仗,每当带点刺儿的话从我嘴里一出来,他都会一把搂 住我,用他的嘴堵住我的嘴了事。我也并不再深究。我知道,认真着又不认真才 是我的认真。再说,平时见面都是行色匆匆,周末,我们才能放松地聊天、泡吧, 或者开车出游,我闲闲散散的,只把这一切当成一次次舒服的小憩。 就这样,我和吞吐的约会持续了一年多。如果不是突然有机会见到了吞吐的 老婆,日子会一如既往,在永远的假像之中只知开始,不知所终。 -------- 梦远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