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 误入雷区的是农机厂的一名工人。他来师专校园的目的吃红焖肉。不知从哪里 得到的消息,他听说师专造大的地雷炸死了一头猪,食堂做了红焖肉,就特地从厂 里赶来。他当然知道师专的食堂对公社派的所有人都是开放的,只要赶上开饭,尽 可以大大方方地去吃。为了抄近路,他没有走正门,而从校西北角的围墙缺口处爬 进来。他知道那里是雷区,因为每棵树上都明晃晃地挂着真真假假的地雷。但他发 现从围墙豁口处到学校操场之间有一条羊肠小道,误以为那是专门供人们行走的, 不可能埋设地雷。他的这种判断与理化科的武器专家的想法正好相反,专家们认为, 围墙豁口和豁口下的毛毛道是全校最薄弱的环节,必须是防范的重点,绝不可掉以 轻心,所以他们在仅十几米长的小道上埋下了至少五颗踩雷,还有从附近扯过来的 绊雷。结果,他刚踏上小道就被被炸翻了,当人们把他从雷区里弄出来时,他的两 条小腿几乎全断了,仅剩一点皮和筋还连着,悠悠荡荡,血流如注。但他的神志十 分清醒,懂得自己遇到了仅次于死亡的重大灾难,在今后数十年的人生旅程中,自 己将很可能失去生存能力,变成一个废物。令人敬佩的是,他居然没有掉一滴眼泪, 甚至没有表现出一丝的哀伤和沮丧,在造大派人送他去医院抢救的路上,他不住地 振臂高呼口号:伟大领袖毛主席万岁,万万岁!还不断地声讨坦克师的政委和师长, 说这一切都归罪于他们支持红色儿派,应该打倒打倒再打倒!他的临危不惧和顽强 的战斗意志鼓舞着在场的每一个人,人们都为从此失去这样一位好战友而无比惋惜。 大军首长们也深为发生这样的不幸事件而感到遗憾。但他们终究是大人物,比 我们站得高看得远。他们认为,对这个不幸事件应该辩证地看,它从另一个侧面证 明,造大的防御是成功的,一切来犯之敌一旦踏进校园,就等于掉进人民战争的汪 洋大海,必将遭到灭“腿”之灾。这种真知灼见大大地鼓舞了理化科的武器专家, 他们表示,今后要多埋雷,埋好雷,红色儿胆敢来侵犯,就让他们有来无回!还把 电影《地道战》中的插曲改了词儿:地雷战,嘿,地雷战,埋伏下神兵千百万…… 雄壮的歌声激励得我们热血沸腾。 为了同红色儿决一死战,公社领导决定进行最后一次也是规模最大的抢枪活动, 地点是三百里以外的D县县城。全公社共组织了七台卡车,学生、工人、知识分子 等各阶层百余人参加。正副总指挥自然是大胡子首长和牛司令,首当其冲的先锋部 队自然是师专造大。干菜、大臀、老颠儿等一干战将是先锋队的首选人物,而带领 先锋部队的先锋官则有点出人意料,是一向默默无闻的小何。也许,长时间的默默 无闻使他意识到,不是在沉默中爆发,就是在沉默中死亡,他义无反顾地选择了前 者,要爆发了。为先锋部队开车的是农机厂大名鼎鼎的明星女司机黄毛。黄毛是个 二十几岁的姑娘,长得小巧玲珑,一头天然的金发,脸蛋儿、眉眼、嘴巴都很秀气, 肤色白皙细腻,倘若换上一副碧眼,就是典型的洋妞。她身着一套合体的劳动布工 装,前胸鼓鼓,中腰细细,既清爽利落,又妖娆媚气,难怪农机厂的头头选中她开 小车,也难怪社会上流传出有关她的许多绯闻。所幸的是,那时候的人们都很排外, 把一切来自资本主义、帝国主义、修正主义的东西一律视为仇敌,对金发碧眼的洋 妞也并没怎么放在心上,所以,酷似洋妞的黄毛才没能掀起太大的风浪。假如她晚 出生三十年,可就不得了啦,小小的农机厂如何放得下她?党政机关的大小官员, 各大公司的总经理、董事长们,恐怕会因为争抢她给自己当司机、当女秘书而打得 乌烟瘴气,搞不好就得乱了一方天下。由此可见,造大的先锋部队由她来把握方向 盘是有一定道理的,至少可以起到鼓舞士气的作用。事实证明,这种选择没有错, 黄毛不仅赏心悦目,还技术高超、勇敢机智,造大的先锋部队能够得以生还,很大 程度是仰仗了她。后来,造大的军首长们索性把她留在了身边,凡大军首长外出办 事,都由她来开车。 黄毛的车走在最前面,余下的六台车紧随其后。接近D县县城时,后面的六台 车停下,由黄毛的车载着先头部队进城打探虚实。县城内十分安静,安静得近乎冷 清。街上的行人很少,人们看见站在卡车上的一群武装分子,似也没有太多的惊讶, 只是有些惶惧地躲开,远远地站着观看,更多的是站在自家门前或趴在窗子里往外 张望。看到这情景,车上的干菜、大臀等就很得意,他们觉得是自己的耀武扬威震 慑住了没见过什么世面的小城居民,事情原本就该如此。这么想着,就愈发炫耀地 拔出枪来,露出凶狠、狰狞模样,让他们产生出鬼子进村的感觉,那样才好玩儿哩。 卡车畅通无阻地驶进县武装部的院子。院子里比街上更安静,没有一点声音, 也看不见有人走动。干菜第一个跳下车,从口袋里掏出锃明瓦亮的铁皮哨子,噙在 嘴里,大踏步地向办公室走去。他还想像在K县武装部那样,“嘟”的一声哨响, 命令全体官兵到外面集合,向前一百步走,然后宣布抢枪开始。然而,这次他踏进 的是一座空无一人的屋子,根本没有人在那里办公。干菜顿感失意,宛若一位身怀 绝技的大侠,兴冲冲地前去要与对手比个高低,对手却不见了踪影。正疑惑间,大 臀等也进来了,看看没人,就说,没人更好,咱们干脆去砸弹药库,给他来了连窝 端。出得门来,碰上满脸疑云的小何。小何问,一个人影也没有?干菜答,兔大的 人也没一个。小何说,怪了,会不会有诈?大臀说,管他呢,砸开库房再说。小何 刚要摆手制止,就听见有呐喊声从不远处传来,似滔滔洪水,一浪高过一浪。小何 大喊一声:坏了,咱们中计啦。快上车!扭头就跑。 几乎就在同时,武装部的院门已被一群愤怒的人死死封住,他们手持木棒、刀 斧、石头、燃烧瓶等,专候卡车往外开时发动袭击。幸好黄毛已将汽车发动着,从 驾驶室里探出头,用力朝小何等挥手,示意他们快上车。小何刚爬进车厢,卡车就 忽地向院子外面蹿去,如一头发疯的牛。堵在门外的人群没想到汽车会启动得这样 快,他们以为它至少要有个加速的过程,如同人的助跑。他们忽视了开车的司机, 不知道驾驭这辆卡车的人是个非同一般的洋妞,洋妞是不会按照中国人的常规行事 的。他们眼见车子直通通地高速冲过来,都害怕起来,前边的人拼命向后躲闪,把 后面的人撞得站立不稳,多米诺骨牌似的仰着身子向后退却。他们还没来得及施展 一下手中的武器,汽车已经冲出院子,来到大街上。车上的人们就这样毫发未损地 闯出了重围。 与进城时的冷清景象相反,街里一下子变得热闹起来。男男女女,老幼妇孺, 蚂蚁一般从四面八方聚拢到街上,人人手里攥着可以投掷的武器,顷刻间,汽车成 为众矢之的,石头、砖瓦势如飞蝗,在空中交织成网,一齐向汽车砸来。咔嚓一声, 汽车的挡风玻璃碎了,黄毛的头上身上全是玻璃的碎块,娇嫩的脸蛋儿和脖子都被 划出血痕,多亏戴着一副墨镜,才没有伤着眼睛。车上的小何、干菜、大臀等人再 也没有了方才入城时的牛气,人人脸上露出惊恐,用双手胡乱地护住头,无可奈何 地经受着古战场上“疾石如雨”的滋味,成为地地道道的过街老鼠。不到一分钟光 景,每个人的头上身上手臂上都遭到了或轻或重的打击,干菜身材高大,目标也大, 创伤自然也最重,两枚拳头大小的河卵石不偏不倚都砸在他的脸上,鼻子和嘴血流 不断。尤其可怕的是飞进来两个装满汽油的土制燃烧瓶,瓶口上的火药稔子哧哧冒 着火星,幸好都砸在人的身上,没有引起爆炸,给车上的人捡起丢了出去,否则, 后果不堪设想。此时,车子的前后左右都有成群的人往上涌,口里齐声高喊:暴徒! 暴徒!打死!打死!……一看这阵势,一向果敢的黄毛也不敢硬往前冲了,搞不好, 将有成排的人葬身车轮底下,可就把祸惹大了。车速不得不减缓。减缓速度的汽车 形同当年的项羽,四面楚歌,陷入重重包围之中。危急时刻,干菜用力跳起,举起 冲锋枪,对着空中就是一梭子。人群给突兀而起的枪声吓得一愣,都停止了奔跑, 黄毛趁机加大油门,汽车从人丛中鱼儿似的游了出去。 前面阻截的人少了一些,黄毛和车上的人都稍稍松了一口气。可是,没有驶出 一百米,整个街道被人墙拦截起来,定睛一瞅,竟是一群小孩子。他们显然是受了 什么人的指使,手拉手站在道路中间,有节奏地喊着“抓住暴徒”,汽车来到身边 也不肯让开,黄毛只得把车停下。后面的人群看见车子停下,又呐喊着追上来,吼 声震天。车上的人再次向空中鸣枪,追击者已不再害怕,有人喊道:不要怕,他们 不敢往人身上打!这呼喊给人们壮了胆,有恃无恐,穷追不舍。眼看追击者越来越 近,跑在最前面的已经朝车上举起了木棍。车上的小何、干菜、大臀、老颠儿等全 没了主意,眼睁睁呆看着,不知如何应付。啪!车门打开,黄毛从驾驶室里抻出一 只戴着白手套的手,叫道:子弹,给我一些子弹,快!小何等不知她要子弹干吗, 都不解地盯着她的手。黄毛急得在车里跺脚:快呀,子弹!有人随手扔给她一把零 散的步枪子弹。黄毛接住后,顺手往车的两侧一扔,喊了一声:子弹,快抢呀!小 孩子们看见黄澄澄的子弹,忽地散开,像抢鞭炮似的在路旁拥挤成一团。黄毛轰隆 一声把车开出去。 机警的黄毛小姐再次挽救了濒临绝境的“暴徒”。然而,车子没有驶出多远, 更大的危机出现了,有人在路中间横七竖八地堆了一些原木,都很粗大,一两个人 难以搬动。黄毛终究是人,不是仙女,她没能像今天的某些影视剧里描写的那样, 给汽车插上两只翅膀,嗖的一声飞越过去。汽车沉闷地吼叫一声,吱嘎一声停下了。 届时,后面的追兵已汇聚成一条长龙,如翻滚的浪涛奔涌而至。干菜骂了一句“他 妈的”,带领几个人跳下车,冒着冰雹一般的砖头瓦块,奋力搬动原木,其余的人 站在车上往路面射击,以此阻截冲击的人群。但人群已经熟悉了枪声,不但不怕, 反而跑得更快,为首的仍是那个手持木棒的青年,边跑边高喊着什么。小何、大臀 等望着疯狂的人群,脸色一片死灰。他们知道,千钧一发的时刻到了,倘若被眼前 这群人逮住,即使不被打死,也要落个终生残疾,安全返回的希望几乎是零。不是 你死,就是我亡。那么,是生存还是死亡?这个曾经困扰哈姆雷特的问题,如今也 来困扰他们了。 ——打呀! 不知有谁大喊了一声,一支支枪口终于对准了人群。砰!跑在最前面的手持木 棍的青年应声仆倒。人群惊恐地叫了一声,接着就以百倍于前的愤怒和呼喊揭竿而 起,一片声地高喊:杀人犯!凶手!……纷纷把手中的钢叉、棍棒、扎枪同随手能 够抓到的硬器,狠狠抛向汽车。车上的人被这种无法逃避的袭击激怒了,也变得疯 狂了!他们咬牙忍受着袭击带来的痛苦,愤怒地端起枪来,一不做,二不休,打! 子弹呼啸着直插人丛,一个、两个、三个……相继倒下去,子弹、手榴弹的爆炸声 和人们的哭喊声、叫骂声搅成一团,汩汩流淌的鲜血染红了街道…… 血肉之躯到底抵挡不住枪弹的攻击,人群惊恐地溃退了。干菜等几个下车的人, 搬开横在路上的最后一根原木,连爬上汽车的力气也没有了。他们在抬走那些沉重 木料的同时,每个人的身上都多处受伤,个个鼻青脸肿,鲜血淋漓。当车上的人下 来搀扶他们时,才发现有一个面目全非的人仆卧在地上,已经失去了知觉,仔细辨 认一番后,方认出他是大饼,就七手八脚地把他抬进驾驶室。黄毛一看,忍不住哭 了,流着眼泪发动了汽车,向城外驶去。 此时,县武装部的大门前,也有一个人仆卧在血泊中,永远无法站起来了。这 个被流弹击中的军人有着不同寻常的光荣经历,他参加过著名的上甘岭战役,是个 了不起的战斗英雄。在那场震惊中外的残酷战斗中,他是为数不多的幸存者之一, 当年他那感人肺腑的英雄壮举,曾激励过无数青少年奋勇向上,立志成为像他那样 的英雄。然而,十多年后的今天,这位在美国人枪林弹雨中没有倒下的钢铁战士, 却意外地葬身于号称革命小将的红卫兵的枪口下。本来,他是想上前制止这场流血 惨案的,没想到刚来到街上就饮弹身亡。当这个不幸的消息传到师专造大后,我们 每个人的心都如同给人剜了一刀,巨大的痛楚令我们说不出一句话,惟有无尽的唏 嘘和扼腕叹息。 还有一个消息让我们格外震惊。那个一直冲锋在前手持木棍的青年人,与我们 是同一组织的造反派头头,D县某中学的学生。他根本不知道被称作“暴徒”的这 批人是师专造大的,与自己同属于公社派。他只听说来了一群身分不明的武装暴徒, 目的是想血洗D 县城,保卫家园的使命感和责任感义不容辞地落在这位不满二十岁 的学生领袖肩上,他以革命者应有的战斗姿态和宽广的胸怀,不仅组织自己的队伍 参战,还以大局为重,与对立的红色儿派捐弃前嫌,双方联合起来,并肩战斗,共 同对付来犯之敌。在这场惨烈的战斗中,他一直身先士卒,冲在队伍的最前面,以 不怕牺牲的大无畏精神为他的战友们做出了榜样。结果,最先毙命的是他,而且至 死他都被蒙在鼓里,不知道自己的拼死搏斗,是在进行一场极为可悲的自相残杀。 在这场惨案中死去的七个人当中,大多是D县公社派的中坚分子,他们与开枪者是 同一战壕里的战友。那么,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谁是这起惨案的始作蛹者? 这一切可怕的结局均来自一个极为阴险的电话。在公社派组织这场大规模抢枪 行动的同时,早有一个挑起事端惟恐天下不乱的阴谋,沿着三百里电话线传送到D 县县城,居心叵测的打电话人说,不知从哪里冒出一大群武装暴徒,他们曾企图在 S市大肆劫掠,目标对准部队和武装部门,目的是抢劫枪支弹药,搞不法武装,想 拉起一支反动武装上山打游击,与红色政权相抗衡。当然,在S市两派群众组织的 通力协作下,他们的阴谋未能得逞。现据可靠情报,他们正准备开赴D县,要血洗 整个县城。你们必须事先做好准备,同仇敌忾,决不能让他们的阴谋得逞。对于这 个极为恶毒的造谣电话,不用调查就知道是红色儿们有组织有预谋编造出来的。奇 怪的事,数年以后,当上面追查这起重大命案时,把小何、大臀等主要肇事者逮捕 归案,并对所有参加这次行动及与之有关的人员进行了严格的审查,独独没有认真 追究这个打匿名电话的惨案始作蛹者。今天看来,这是一个难以容忍的大漏洞,也 是除恶不尽的一个遗憾和教训。 当然,这些都是后来才知道的。事实上在惨案发生的当口,小何、大臀等持枪 者对百般仇视他们的人群,面对飞蝗一样的各类硬器的打击,脑子里已是一片空白, 完全丧失了理智。事后回忆起来,谁也说不清自己都做了些什么。他们甚至不知道 汽车的所有轮胎全被利器扎坏,是英勇的黄毛咬着牙将车开出城外的。这个酷肖洋 妞的年轻女子,娇俏柔弱的躯体里竟然充溢着那么多的倔犟和刚烈,简直令人难以 想象。直到看见滕大胡子、牛司令等人在城外接应,才想起还有六辆卡车在那里按 兵不动,气得这群死里逃生的人差点开枪将他们的一号、二号首长击毙,吓得两位 长官缩在人丛里,很长时间不敢露面。回到学校,他们似乎才清醒过来,连饭也没 有吃,伏在床上大哭了一场。 最安静的要属伤得最重的大饼。我们去宿舍看望他时,他直挺挺地躺在床上, 除了两只眼睛能够活动以外,全身的各零部件均处于休眠状态,如一具僵尸。他的 一张圆鼓鼓的大饼子脸,像是被揉进了发酵粉,骤然间膨胀许多,充了气的气球一 样,稍稍一碰就要爆裂。我们问他,你赤手空拳的,跟在后边哪一辆车上都行,干 嘛非要上第一辆车呢?他的肿胀得发紫的嘴唇蠕动了几下,却未能发出声音。 他想当英雄呢,像我一样,虎呗。 我们回头一看,说话的是伪男。她手里端着一碗大米稀粥,轻轻坐在大饼的床 头,用汤匙舀起一勺,放在嘴边吹吹,小心翼翼地送进大饼的嘴里。大饼那双肿得 只剩一条缝的眼睛里,放射出一丝亮晶晶的光芒,昭示出无比的甜蜜和幸福。伪男 用手绢轻轻擦拭着他嘴角上的粥液,柔声问道,烫不烫?大饼硕大的头微微摇了摇, 眼神里闪出一抹笑意。 我们吃惊地感觉到了什么。一向粗声大气的伪男竟也会变得这等温柔,而且居 然与大饼……那个了?两个性格迥异,如同赤道与北极的一对,竟然成为恋人?实 在有点不可思议。我们赶紧告辞出来,心里想着一个难以捉摸的字眼儿:爱情。妈 的,爱情到底是啥东西?你认为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偏偏难成连理;你认为南辕北 辙的两个,恰恰勾搭在一块儿。世界上最无规律可循的恐怕就是爱情了。难怪那些 酸文人总愿在爱情上作文章,说爱情是永恒的创作主题,原因大概就在于此。你想 呀,越是没有规律的东西越可以胡编乱造,编造得越离奇古怪越吸引人。假如爱情 也像数学公式那样机械、刻板,作家们肯定会饿死。 二哥来了,神情异常严峻。他告诉我们说,火车站那边形势不大好,红色儿有 进攻车站的迹象,他们不断地朝车站打冷枪,高音喇叭一天被打坏了三个,车站的 铁路工作人员轻易不敢下楼了。听了二哥的话,龙哥表现出明显的不安,他肯定在 为卓担心了。二哥也看出了这一点,把口气缓和下来,安慰说,不过问题不大,公 安局的常科长带人去组织车站的保卫工作了。他是个老兵,有战斗经验,红色儿攻 不上去。 龙哥出去了,他去交换台给车站打电话,找卓。接电话的人告诉他,卓正在播 音,腾不出工夫,让他等一会儿。足足等了三分钟,才听到了卓的声音。龙哥说, 卓,回来吧,别在车站呆着了,那里很危险。卓说,危险咋了,越是危险越向前嘛。 遇到危险就当逃兵,那算什么革命者。龙哥焦急地说,离开车站并不等于当逃兵, 回到这边照样有工作做。卓说,别人都在坚守战斗岗位,我一个人走算咋回事?龙 哥说,你和立妹两个一块儿回来,就说是工作需要。必要的话,我找造大的头头与 你们那边的人通电话,就说是造大总部的决定。卓听了这话显然很不满,说,你让 我撒谎,为的是临阵逃脱?我宁可去死,也决不!龙哥还想再说下去,电话突然断 了。龙哥以为是卓生气挂断的,只好怏怏地回来了。 其实,就在他们通话的时候,红色儿已经有计划、有组织地开始了行动。他们 一方面对D县惨案大肆宣传,说师专造大是公社派的刽子手,血洗了整个D县县城, 老幼妇孺死伤无数,提起师专造大,D县人都不寒而栗;另一方面,他们派遣了一 支武装小分队,带着轻重武器向车站悄悄地迂回包抄。为了防止造大向车站增援, 首先切断了电话线,使车站与外界失去联系。 假如龙哥再向车站打一次电话,也许就会发现火车站与外界断了联系;或者, 交换台的值班人员都跑到操场上去看什么发射反坦克弹试验,火车站向造大求援的 消息也会传过来。可是,偏偏这时候农机厂的黑胖子又来了,说是造出了新的发射 器,需要进行第二次发射试验,交换台的值班人员离开岗位,致使车站派出去打电 话的人喊破了喉咙也未能得到造大的回应,战机就这样被贻误了。纵观世界战争史, 一场战役的胜负往往取决于分分秒秒之间,因一时的疏忽、麻痹大意而导致败局的 战例数不胜数,日本偷袭珍珠港就极为典型。对造大来说,火车站就是珍珠港。 现在回忆当时的情景,师专造大校部的操场上正沉浸在热烈期盼的气氛中。听 说发射器造好了,造大战士纷纷跑到操场上,想亲眼目睹它的丰采。当然,也有些 紧张,担心它能否试验成功。无数双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煞有介事的黑胖子一伙。 可试验毕竟是有风险的,这么多人在操场上观看,显然不妥。为防止意外,牛司令 等大军首长命令所有出来观看发射试验的人,一律回到楼里,凡是没有挡好的窗子 必须尽快找东西遮挡住。因为谁也不清楚反坦克弹的威力究竟有多大,万一像核爆 炸似的,伤着人咋办?所以,进到楼里的人们都把身子尽可能地缩小,倚着墙,弓 着腰,小心地把脑袋伸向窗子的缝隙,偷儿似的往外窥视,反坦克弹一旦发射,就 赶紧把头缩回来。每个人心里的紧张程度,真不亚于置身核试验现场。 像上次一样,黑胖子看见反坦克弹被装入发射器后,口中含着哨子,手里庄严 地举起了旗子。 嘟!——哨子响了。 刷!——旗子落了。 嗵!——反坦克弹升空了。 呼!——反坦克弹栽下来了。 嗖!——反坦克弹钻进地里。 咦,它居然没了踪影,像神话里说的土遁了一般。正狐疑间,猛听“嘭”的一 声巨响,地动山摇,整个校园都颤动了一下,就见似有怪物从地下蹦出来,把冰冻 的泥土溅起老高,遮天蔽日。好一会儿,烟尘散去,仔细一看,操场上留下一个一 米多深的大坑!果然是穿甲弹,名不虚传。但见黑胖子将头扬得高高,肚子也鼓鼓 地腆了起来,样子比拿破仑还拿破仑。 嘟!黑胖子口中的哨子又响了。——发射成功!他大喊一声,以脚跟为轴,原 地转了一圈,双手举过头顶,用力拍响巴掌。牛司令等也随着他拍响巴掌。于是, 操场上和周围的楼里也参差不齐地有劈劈啪啪的声音震响。人们的心里像拥有了核 武器一样,充满了自豪。 狗日的红色儿,我们有了反坦克弹,能上天,能入地,试看天下谁能敌!你们, 一群小小的苍蝇,碰壁去吧,凄厉去吧,抽泣去吧。哈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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