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 造大得知红色儿大举进攻火车站的消息,已是傍晚。当时,红色儿已经以迅雷 不及掩耳之势攻占了车站的一楼,迫使车站里造大的铁路工人退守二楼。这样,红 色便以车站一楼为据点,组织强大的火力网,阻止造大前去增援的部队。 这一切都是红色儿的首领何大头精心策划的。在组织进攻之前,何大头带领一 些参加过战争的红色儿骨干,认真研究了车站的格局。其实,所有火车站的格局几 乎都是一致的:一侧是站台、铁道线,另一侧面向城区。S 市火车站的南、北、西 三面都处于红色儿的严密监视之中,只东边靠站台、铁道线一侧与造大控制的区域 能够连接上,也是造大增派援兵的必经之地。就是说,造大的援兵必须爬过数百米 纵横交错的铁路线和三个站台,才能进入火车站。这等于是一片毫无遮拦的开阔地。 何大头等经过研究后认为,要拔掉火车站这个钉子,必须仿照当年德国进攻苏联的 办法,采取闪电战术,速战速决,以最猛的火力最快的速度攻占车站的一楼,趁造 大的援兵未到,牢牢地把数百米宽的铁路线和站台控制在自己的有效射程之内,使 造大的增援部队“隔路兴叹”,无法接近火车站。 战斗方案一出,立即组织实施。何大头把兵力分为三股,每一股都配备轻重机 枪各一挺,均由具有实践经验的退伍老兵掌握,分别从南、北、西三面摸到车站附 近,以三声枪响为号,同时发起攻击,十五分钟之内,不惜任何代价冲进车站,占 领一楼。 红色儿过高地估计了车站内铁路造大的武装实力。实际上,车站里的军事部署 十分薄弱,甚至是空虚,号称铁路工人造大的组织总共才有三支步枪,外加一支手 枪和十几枚手榴弹,根本没有什么重武器。由于他们处于红色儿的三面包围之中, 时刻提防红色儿的进攻,不得不虚张声势,说他们早已准备好了多少枪支,多少弹 药,甚至还有六O 炮、反坦克弹等等,红色儿胆敢前来,定让其有来无回。云云。 这种虚虚实实的大肆宣传,当然都是通过卓和立妹两个女孩子对着广播喇叭喊出去 的,稿子自然是标枪写的。标枪就是被二哥派进火车站的大喊大叫成员,他给自己 起个笔名叫“投枪”,显然是借用鲁迅先生将革命文艺做匕首做投枪之意,才起了 这么个有寓意的笔名。我们看他长得又瘦又长,脑袋尖而细,就把他的笔名通俗化, 称作标枪。他们的宣传显然迷惑了何大头,以为攻打车站肯定是一场硬仗,所以, 出动的兵力之多,武器配备之精良,都是空前的。战斗打响后,车站内很快乱成一 团,铁路造大的数十名男女工人,大多赤手空拳,吓得哭爹喊娘,缩作一团儿。多 亏被公社派去领导武装斗争的市公安局的常科长,身经百战,危急关头格外镇定, 他组织几个胆大些的职工分别把守窗子和门,让其余的人进入地下室,或者爬上二 楼。他以为凭着自己的勇敢和机智,一定能够和红色儿相持一阵子,那样,造大的 援军也就到了,车站完全可以保住。 常科长有些过于自信了,低估了红色儿的能量。三支步枪加上他的一把手枪, 无论如何也难于阻止住凶狠的来犯之敌。何况手持步枪的三个铁路工人从未参加过 任何战斗,面对红色儿轻重机枪的疯狂扫射,早吓得浑身发抖,哆哆嗦嗦地胡乱打 了几枪,就再不敢挨近窗子和门。常科长一边高声指挥他们“顶住”,一边到处游 动射击,举着小小的五四式手枪不住地点射。这样的反击与对方强大的攻势相比, 几近于零。眼见敌人越逼越近,机枪子弹闪着耀眼的红光破窗而入,在楼内四处横 飞,打得墙壁烟尘四起,火星四溅。看见这种阵势,他索性收起手枪,两手抓起手 榴弹,这边扔一颗,那边扔一颗,每投出一枚就禁不住大吼一声。当他投掷出第四 颗手榴弹后,未及转身就被一颗子弹击中右胸,无声地倒在地上。几个铁路工人一 看保卫车站的主心骨倒下了,抱住常科长绝望地大哭起来,不知如何是好了。常科 长拼尽全身的力气吼道,别管我,快上二楼,守住楼梯!一句话提醒了他们,背起 常科长就往楼梯上爬。到了楼梯中间的拐角处,常科长挣扎着滚下地,坚持坐在那 里拦截红色,作为阻击战的第一道防线。然后,他命令其他人到二楼坚守,形成第 二道防线。铁路工人不忍心丢下他,他火了,举起手枪逼着他们上了二楼。 何大头带领队伍冲进车站,一边指挥架设机枪封锁东侧的铁路线,一边组织人 向二楼挺进。刚爬上几个台阶,就有一个人中弹滚了下来,其他的人都退回来,不 敢再上楼梯。何大头命令往楼梯上扔手榴弹,可是未等爆炸就又被扔了回来,几个 红色儿惨叫一声,倒在血泊中呻吟。何大头气得直跺脚,却想不出更好的进攻办法, 只得派人守在楼梯下面,防止二楼的人冲下来。楼上楼下就这么僵持着。 这时候,造大派出的增援小分队跑步来到铁路沿线,准备穿越铁路线和站台, 把红色儿赶出车站一楼。但他们立即遭到猛烈火力的阻击,夜幕下,几挺轻重机枪 从车站一楼里向外喷射着火舌,数条火龙形成交叉火力网,一看就知道是有战斗经 验的人周密部署的,要穿越这样密集的火力网几乎不可能。他们只好把头伏在地上, 聆听着敌人的子弹从头顶上肆无忌惮地呼啸。面临如此凶险的境地,多数人对夺回 车站,营救被困的战友已不抱任何希望,心里考虑得更多的是怎样才能安全撤退的 问题了。 就在此刻,一个英雄出现了! 妈的,咱不能这样等着挨打。机枪掩护,压住敌人火力,大家跟着我往上冲! 说话的是个身躯长大的汉子,虽是趴在地上,又是夜里,也能感觉到他体魄的 健壮。他是学数学的,名字叫丁贵。不用看他的长相,单从这朴实无华的名字,就 可以判断出,他极有可能是一位纯朴农民的儿子,不仅憨厚,而且英勇。很快地, 他用自己的实际行动证明了这一点。未等战友们开枪掩护,他便从地上一跃而起, 飞快地穿越过几条铁路线。敌人显然发现了他的身影,立即有一串通红的子弹跟踪 过来。英勇的农民儿子造大的优秀战士丁贵,并没有被敌人的气势汹汹所吓倒,身 子伏在地上,继续匍匐前进。榜样的力量是无穷的,英雄丁贵的大无畏精神感染了 造大武装小分队的每一个人,他们的机枪响了,步枪响了,手枪也响了,愤怒的子 弹闪着红色的光芒射向猖獗一时不可一世的何大头一伙。这大大地鼓舞了丁贵,他 一个鱼跃滚过了第三站台,开始向第二站台挺进。他的身后有一大批造大战士陆续 跟上来。 盘踞在车站一楼的何大头似乎感觉到有人在向车站靠近。他知道,一旦有人摸 到车站眼皮底下就要“坏菜”,哪怕只是一个人,把手榴弹或手雷从窗子外面扔进 来,就会遭到致命的打击。那时,二楼的铁路武装分子也会趁机冲下楼梯,形成内 外夹击腹背受敌的挨打局面,好不容易占领的车站一楼将会得而复失,自己的人马 也将损失惨重。还有,倘若摸上来的是一个不怕死的家伙,不是从窗子往里面扔手 榴弹或手雷,他只想学习舍身炸碉堡的董存瑞,悄没声地在墙外架起炸药包,拉燃 导火索,喊上一声:同志们,为了造大,冲啊!接着,轰然一声巨响,房倒屋塌, 玉石俱焚。那时,一切的一切都将玩儿完,世界上将再不会有何大头这个人,至多 在S 市的历史上可能有人记下这么一笔:史无前例的文化大革命中,群众组织红色 儿派一号头目何某某于某年某月某日率部攻打火车站,全军覆没。仅此而已。这想 法令何大头愈加感到情势危急,他毫不犹豫地派一伙人钻出车站,埋伏在车站四周, 以防偷袭。 我们的英雄丁贵明察秋毫,发现有人弓着腰鬼鬼祟祟地从车站里溜出来,就喝 了一声“打他狗日的”,举起步枪一梭子扫过去,听见“妈呀”一声惨叫,一个没 来得及卧倒的黑影摔在地上。这真叫人解恨!想不到又有一个白色的身影从车站里 跑出来,是个身着白大褂的护士,女的。她冲到受伤的战友旁边,开始给他包扎。 妈的,臭红色儿死便死了,值得豁出命去抢救他?这女子!丁贵再次举枪瞄准,准 星对准了黑暗中的白点儿。但是,在他即将扣动扳机的一瞬间,他犹豫了,我怎能 射杀一个女人呢?她那么年轻,还是个白衣天使。丁贵放在扳机上的手指松开了, 慢慢缩了回来。就像今天小青年们挺爱唱的那首歌一样,心太软,英雄丁贵的心也 太软了。他万万没有想到,正是由于一时的心软,带给自己的竟然是死亡,带给造 大的是失去了一位优秀的战士,带给他父母的是失去了一位寄予厚望的儿子。 事情来得很突然。当丁贵把手从扳机上缩回来时,那个穿白衣的女人也几乎大 胆地站了起来,她在用力拉起被她救护的战友,并试图把他背起来。这情景令丁贵 又气愤又感动。他冲着身后的造大战友说,你们开枪掩护,我去把她抓来,抓活的! 说罢,飞身跃起。他所处的位置是第二站台,离红色儿据守的车站不过数十米,他 的高大的身影立即暴露在红色儿们的面前,一梭子子弹横扫过来,丁贵应声仆倒, 连哼一声都没来得及,就壮烈牺牲了。他的头部中了一弹,子弹从他的左太阳穴进 右太阳穴出,脑袋被穿了一个洞。后面的造大战士惊呆了,他们拼命向对方喷吐火 舌的火力点射击,直到将对方的火力完全压制住,才掩护两名造大战士把丁贵的尸 体拖回来。事后,提起丁贵之死,许多人都有些难以理解,丁贵到底出于怎样的考 虑,才非要冒着生命危险去抓一个女俘虏呢?既然不忍心射杀她也就罢了,干吗非 要不顾一切地多此一举呢? 丁贵之死让整个造大沉浸在巨大的悲哀和恐慌之中。从车站撤回的武装小分队 把丁贵的尸体运回学校,人们禁不住流泪唏嘘。几十分钟以前,人们还看见丁贵英 气勃勃地站在即将开赴战场的卡车上,现在,他却鲜血淋漓地躺在地上,永远停止 了呼吸,他的生命进程结束了,人生的旅程结束了,而他年仅二十三岁。二十三岁 呀,好比一座时钟,指针永久地固定在八点或九点的位置上,再也不会前进了。目 睹他横死的惨相,造大的每一个人都真切而痛楚地感觉到,自己正在经受一场实实 在在的战争,死神的阴影就在自己的身边游荡,它时刻都可能向我们当中的任何一 个人发出魔鬼般的笑声。 报仇!为丁贵烈士报仇!血债要用血来偿还!誓死夺回车站!…… 校园里,高音喇叭传出男女播音员高亢的怒吼,听起来十分悲壮。牛司令等大 军首长满怀悲痛地组织起第二批敢死队,配备上造大最好的武器,包括反坦克弹也 被搬上车,准备在必要时,向何大头占据的车站一楼发射,彻底摧垮他们。敢死队 员们神情肃穆地站在卡车上,在卡车启动的同时,他们刷地举起手中的枪,冲着夜 空猛烈扫射一梭子,红红的子弹带着复仇的决心划破黑暗的夜幕,敢死队员们庄严 宣誓,不获全胜,决不收兵! 此时此刻,龙哥的心被不祥的乌云深深地笼罩着。卓的生死未卜搅得他坐卧难 安,眼里蓄满了晶莹的泪水。还有什么能比眼睁睁看着心爱的人濒临死亡,而自己 却无能为力一筹莫展更令人痛苦呢?这痛苦是一种煎熬,仿佛置身于冰冷而又灼热 的砧板上,忍受着时间的利刃无情地宰割。龙哥深知卓的倔犟和任性,绝对忍受不 了任何屈辱,在苟活与死亡的抉择中,她会义无反顾地选择死亡。这种宁折不弯的 性格注定她凶多吉少。 卓还活着。正如龙哥估计的那样,看见大批的铁路造大职工钻入地下室躲避枪 弹时,她拉着立妹随同坚持抵抗的造大战士爬上了二楼。她们手里依然握着麦克风, 以犀利的语言为武器,继续同红色儿进行坚决的斗争。当她们发现英勇的常科长身 负重伤,仍然坚守在楼梯中间时,激动得流下热泪,她们冒着生命危险前去替他包 扎,眼看着他流尽最后一滴血,停止了最后一缕呼吸,还紧紧握着手枪,双目圆睁 地瞪着楼下。就在那时,卓和立妹听到了从楼下传来的哭叫声,她们稍加判断就明 白了,是躲进地下室的几十名铁路造大职工被红色儿们发现,正在把他们一个个揪 出地面,连踢带打。他们满含屈辱的哭嚎和红色儿们的冷酷,刀子一样切割着两个 女孩子的心。卓恨得咬牙切齿,她在心里暗暗发誓,头可断,血可流,决不向罪恶 的红色儿低下高贵的头!从此时起,充斥在卓的脑海里的只有四个字:视死如归。 造大的第二批敢死队员奔赴车站后,校部里上上下下都在焦急地等候他们的佳 音,许多人站在三楼的阳台上,翘首盼望勇士们凯旋归来。但是,等了很久也没有 前方的任何消息。所有人的心都悬了起来,担心会不会又有第二个噩耗传来? 其时,造大的敢死队员们并未能接近车站,他们被红色更加猛烈的火力阻隔在 铁道线上。看来,要强攻必将付出更大的代价。他们望着不断向外喷吐火舌的火车 站,不知里面的造大战士怎样了,心急如焚。情急之下,他们不得不架起发射器, 装上了反坦克弹。谁也没有把握能把炮弹准确地射进车站一楼,但也只能孤注一掷, 撞撞大运了。这是最后的斗争,是造大能够走的最后一招棋,宁为玉碎,不为瓦全! 轰! 敢死队员们听到了一声巨大的轰鸣,地上的铁轨也振颤不止。紧接着,看见火 车站的一楼里闪出耀眼的火光,顷刻之间,红色儿的所有火力点全哑了! 打中了,打中了! 几个敢死队员兴奋地跃起,要往车站里冲。但他们立即被车站方向射来的子弹 压住,抬不起头来。妈的,这是咋回事,红色儿没有被炸着?此时,车站里的火势 越烧越旺,每扇窗子都吞吐着翻卷的火焰,很快从一楼燃烧到二楼,火势蔓延的劈 啪声清晰可辨。 狗娘养的红色儿,放火烧了车站! 是准备发射反坦克弹的造大战士在喊。原来,反坦克弹根本没有来得及发射, 车站就起了火,肯定是红色儿们有意纵火。敢死队员们眼看着大火吞噬了整座车站, 火光中,隐约能够看见楼上有人在奔跑,在挣扎。 那是我们造大的人啊,他们要被活活烧死! 不知谁悲切地叫了一声。敢死队员们不忍心再看,纷纷掩面而泣。他们为不能 拯救战友于水火而悲痛万分。 校部的造大战士都看见了来自车站的冲天大火。大家站在楼上,望着映红天际 的熊熊烈焰,人人急得跺脚,嘴里绝望地哭喊着:完啦,完啦! 龙哥觉得凶残的火焰就在自己的体内猎猎燃烧,五脏六腑正在碎裂,发出一阵 哔哔剥剥的响声。他的眼前闪烁着一个巨大的火球,火球的中央端坐着卓,她依然 眉清目秀,身着一套合体的绿军装,背着黄挎包,随着火球腾空而逝。 卓呀!…… 龙哥大叫一声,凄凄惨惨,撕心裂肺。他的身子软软地靠在墙上,泪流满面。 大火整整燃烧了一夜。作为东北铁路重要枢纽的S 市火车站付之一炬,从此陷 于瘫痪。卓和立妹及坚守在二楼的几名铁路工人全部遇难。当造大派人去清理他们 的遗骸时,已无法分辨清楚。据侥幸生还的大喊大叫成员标枪说,车站起火后,浓 烟呛得人透不过气,就往天棚上爬,卓和立妹跟着几个铁路工人也爬上去了。标枪 本来也想爬的,但他忽然发现二楼有个小气窗,就用力踹开,钻了出去。刚好有个 排水管竖在气窗附近,直通楼下,他就攀援而下,得以逃生。 听了标枪的叙述,我们的心再一次痉挛。可以想见,卓和立妹两个女孩子,在 她们年轻的生命即将被大火吞噬的那一刻,该是怎样的惨烈。也许,她们相互紧紧 抱在一起,企望以此来减轻一点心理的恐惧和肉体的痛苦;也许,没等火焰燃烧到 天棚,她们已经窒息,完全失去了知觉。不管怎样,她们是在万般无助的情况下, 眼瞅着死神向自己一步步逼近的,还有什么能比这样更令人绝望,更令人痛楚呢? 我们不敢再想象下去了。 师专造大沉浸在空前的悲痛之中。一年多来,这支所向披靡、无坚不摧的革命 造反队伍,从来未曾遭遇过如此重创,车站之役的悲惨结局令大军上下难以承受。 为了缅怀以丁贵为代表的革命英烈,鼓舞全军士气,重振造大雄风,牛司令等大军 首长决定举办一场隆重的追悼大会。 二哥刚刚组织人将丁贵埋葬在校园的一角,就吩咐大令写一篇悼词。二哥说, 悼词要写得悲而且壮,有气势,有力量,能够鼓舞人的斗志。尤其是对丁贵等革命 烈士视死如归的英雄气概,要大加赞扬。同时,还要对红色儿挑起大规模武斗,残 酷杀害我造大战士,纵火焚烧车站等一系列法西斯暴行进行揭露、鞭挞和声讨,要 让全市人民都看清,红色儿是制造流血事件的罪魁祸首。大令欣然领命,一个人躲 在屋子里,酝酿情绪,炮制英雄气概揭露红色儿去了。 大令的悼词尚未出笼,红色儿那边就开始大造舆论,说火车站的大火是造大引 燃的,主要证据便是造大向车站发射了反坦克弹,致使爆炸起火,不仅烧死了自己 的兄弟姐妹加同志战友,还使国家财产蒙受重大损失,造成铁路瘫痪,完全违背了 抓革命促生产的最高指示,所以,车站之役的一切严重后果均应由造大单方面负责。 末了还不伦不类地引用了一句古诗: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 红色儿的嫁祸于人伎俩严重混淆了视听,市民们不明真相,又都听说造大确实 搞了反坦克弹的发射试验,攻打车站时曾将反坦克弹运送到战场,在进攻受阻的情 况下,难保不使用该重型武器。一时间,全市的老百姓议论纷纷,莫衷一是。这种 无中生有的舆论令造大十分恼火,大军首长们一致认为,必须找到红色儿纵火的有 力证据,以正视听。而当时一直在火车站现场且得以生还的只有大喊大叫的标枪一 人,所以,标枪是红色儿纵火的目击者,是最有力的证人。 然而,标枪失踪了。翻遍了全校的每个角落,也没有找到他。这让我们感到奇 怪,继而便有些产生了怀疑,标枪的生还是否有着某种隐情。自他从车站回校后, 终日极少说话,问起车站里的情形,他就表现得神色紧张,目光呆滞,支支吾吾地 闪烁其辞,整个儿一副瘟鸡模样。大家以为他的精神受到强烈刺激,一段时间里难 免噩梦缠身,不堪回首。见他这样,也就尽可能回避“车站”二字,免得勾起他极 度痛苦的回忆。要知道,那不是一般的痛苦,而是九死一生的惨痛经历,好比在一 场惨绝人寰的大屠杀中,侥幸活命,从死尸堆爬出来一样。有着这样经历的人,每 回忆一次不亚于受一次煎熬,受一次酷刑,是一件很残忍的事。这种痛苦,只有靠 时间来淡化、消解,别无他法。时间是永恒的流水,它可以消磨一切。可是,他失 踪了。有人说,看见他一大早背着挎包匆匆离校了,问他去哪儿,他什么也没说。 看样子,他是回家去了。也许,他是给这场磨难吓坏了,精神灰颓,丧失了斗志, 采取了逃避现实的不可取的做法。那么,干吗要偷偷摸摸地走呢?打个招呼总是应 该的呀。 结论很快出来了,标枪曾当过叛徒。在他沿着车站的排水管溜到楼下时,给守 候在楼外的红色儿俘虏了。红色儿以为他身上有枪,他的脚刚一触地,就被狠狠砸 了一枪托,仆倒在地。一番严密地搜身后,才命令他站起来,高举起双手,做投降 状。被押解的路上,红色儿逼迫他不断地高喊“我投降”、“造大是混蛋”等口号, 不喊或喊的声音不够大,就要被拳打脚踢,他只能扯着嘶哑的嗓子喊个不停,红色 儿们就心满意足地哈哈大笑。后来,红色儿把他关进一间屋子,让他承认火车站是 造大放火烧毁的。他不肯承认,就打,并要剁掉他的一根手指。他怕了,就承认造 大放了火。再后来,让他写自首书,说参加造大是受了蒙蔽,受了欺骗,站错了队, 从此自动脱离造大,洗心革面,重新做人。他不敢不写,因为红色儿把两颗手榴弹 挂在他的脖子上,再用长长的绳子把导火索连上,他若违抗,红色儿就要拉动绳索, 将他炸个粉身碎骨。这些,都是通过红色儿的宣传透露出来的,红色儿连续几天都 在广播他的自首书和他写下的造大烧毁车站的证明材料。 标枪的背叛等于把投向敌人的标枪掉转矛头刺向造大,使造大陷于极度的被动 境地,甚至造大内部也开始怀疑,车站的大火可能是造大发射反坦克弹引起的。牛 司令等大军首长对此十分恼怒,却又无可奈何。因此,开好追悼大会就显得十分必 要。一定要把追悼大会开成向红色儿讨还血债的动员大会、誓师大会,开成团结的 大会、胜利的大会,掀起革命斗争的新*****。 追悼会声势浩大。不仅师专的全体造大参加,整个S 市公社的造反组织都前来 参加,各中学造大尤其踊跃,他们都对卓的牺牲感到异常悲痛。校部礼堂无法容纳 这么多人,一些队伍只能站在操场上收听广播。 大令的悼词写得棒极,震撼人心,催人泪下,惊天地而泣鬼神。更为惊人的是 悼词的朗读水平实在是太高了!哀乐声中,播音员那低沉而浑厚的嗓音令所有听众 为之一震,都以为是中央人民广播电台的大腕播音员来了,或者是夏青,或者是齐 越。当然,那会儿还没有“大腕”这一提法。但谁听了那声音,都立即感觉到其播 音水平远在省级电台之上。只有我们大喊大叫的成员最清楚,朗读悼词者是一直隐 居在我们大喊大叫写作班子里的“滕细浪”——尽管他一直拒绝叫这个名字,我们 还是在心里这么称呼他。 悼词说,因丁贵等人的牺牲,白山低下了头,黑水则悲伤地呜咽。与会人员听 了,禁不住也鼻子发酸,两眼发潮。悼词缅怀了丁贵等人的生平事迹,说他们早在 和平时期就忠于革命忠于领袖忠于党,自觉斗私批修,连“私”的一闪念也从不放 过,所以他们今天勇于牺牲是埋下了深厚根基的,不是偶然的。人们听了,都信服 地点头,不停地发出感叹。悼词对红色儿残害革命小将的暴行进行了无情地揭露和 批判,说,罄白山之木做笔,罄松江之水为墨,也书写不尽红色儿的滔天罪行!数 千名听众就愤怒地拧起眉头振臂高呼:坚决打倒……!誓死保卫……!于是,追悼 大会就进入了*****,最终按预定目标开成了动员大会、誓师大会,开成了团 结的大会、胜利的大会。 有一个人没有参加追悼大会。是龙哥。他不忍心去看卓套上了黑纱的遗像,更 不忍心去听那让人肝肠寸断的哀乐。他的五脏六腑如同被人掏空了一般难受。他呆 呆地坐在屋子里,一任泪水无声地流淌。许久许久,他拿出纸笔,想亲自为卓写一 篇祭文,像贾宝玉悼念晴雯时写下《芙蓉诔》一样。可是,一小时、两小时过去了, 整张白纸只写下了一个“卓”字,卓字的四周是一个大大的问号,那问号像条虫子 咬啮着他的心,疼得他想钻天,想入地,躲开眼前这现实的一切。直到天色已晚, 他拉开抽屉,把自己为大喊大叫写的所有手稿付之一炬。从此,我们大喊大叫失去 了一员干将。 可是……然而,火车站到底是如何被烧毁的?一直是个谜。这个谜在我们每个 人的心里悬浮着。幸好追悼大会开过不久,一场新的更为惨烈的战斗打响了,严峻 的革命斗争形势容不得我们去猜谜底,就把它丢到脑后,由历史去评说了。后来实 行革命大联合,上面要求两派捐弃前嫌,手挽手共同革命,一道前进,周恩来总理 亲自召见武装冲突严重地区的群众组织的头头,劝说他们化干戈为玉帛。轮到接见 S 市红卫兵头头时,牛司令当场向总理报告,说红色儿烧毁了火车站。日理万机、 身心憔悴的总理当即指示对此事要进行调查。直到我们分配离校许久,部队进校 “支左”,重新审查文革中发生的一些重大事件,火车站被烧一事才终于水落石出 :是以何大头为首的红色儿干的。当时,何大头见造大不断派援兵攻打车站,而头 顶的二楼又有铁路造大死守,深怕拖得久了被造大内外夹击,就想尽快拿下二楼, 将车站全部占领,然后一心对付造大的援军。情急之下,他在楼梯下安放了炸药, 点燃导火索。他以为只要把楼梯炸塌,二楼的顽抗之敌断了后路,肯定能够投降, 也就扫清了自己的后顾之忧。万万没有料到,楼梯没有炸断,自家却成了火头军、 纵火犯,眼见大火熊熊燃烧起来,他害怕了,带领队伍仓皇逃回老巢。此谜底一经 拆穿,何大头就成为双手沾满鲜血的杀人犯,他在政治舞台上的“舞蹈”生涯也便 宣告结束。 正可谓:乱世之中出英雄;却怎料:英雄也有末路时。 或许,这就是历史。 -------- 虹桥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