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九 武斗的不断加剧,导致整座城市百业凋零。昼夜不停的枪声、手榴弹爆炸声, 让所有的居民心存恐惧,即使是白天,家家户户也要紧闭门窗,轻易不敢上街,生 怕被呼啸而至的流弹击中。每到夜间,全城自动戒严,幽暗的夜空不时闪现出子弹 的滑痕,像一颗颗陨落的流星;而接连腾空的红绿信号弹,时刻提醒人们正置身于 战乱之中。日子一久,居民们的生活受到了严重威胁,最突出的问题是粮食供应的 中断。许多粮店不敢派人去粮库拉粮,店里有限的存粮告罄,无粮可售。居民们冒 死一次次携带粮证去粮店排队,又一次次空手而归。当时,市民每月的粮食定量是 二十七斤半,其中细粮(白面和大米)仅三至五斤,豆油每人每月三两,这点极为 有限的供应仅能维持生存,一旦中断,无疑等于被置之死地。因而,守在粮店门前 长吁短叹者,苦苦哀求者,声泪俱下者,乃至一家老小啼饥号寒者,均不在少数, 此情此景,很容易让人想起战争年代里民不聊生之惨状。 为解除百姓的生存之忧,被誉为钢铁长城的人民解放军挺身而出,派出大批军 车运粮。解放军出动了宣传车,告诫武斗正酣的红色儿和公社两派,军车送粮,实 为解救民众于水深火热之中,为避免误会,每辆军车均竖起一面“八一”军旗,倘 有敢向军车开枪者,当场予以还击,后果自负,勿谓言之不予也。随后,英雄城S 市便出现了有史以来最为奇特的景观:一辆辆满载粮食的草绿色军车,由身着草绿 色军装的武装部队押着,开赴大街小巷中的各个粮店。等米下锅的居民们见亲人解 放军雪中送炭,激动得振臂高呼,解放军万岁万岁万万岁! 造大总部倒是无饥馑之忧。遵照伟大统帅“备战备荒”的指示精神,武斗之初 就已广积粮秣,吃上个年八儿的不成问题。但随着武斗的日益激烈,处理死人却成 为一个新的难题。丁贵是造大的第一个牺牲者,又是牺牲在解救铁路造大战友的战 场上,算得上死得其所。为缅怀他的英勇壮烈,造大将他埋在校园里,使他能够与 活着的战友朝夕相伴,也称得上告慰英灵了。倘丁贵泉下有知,决不会感到孤单。 然而,谁能料想得到呢,继丁贵之后,一个又一个造大战士接连倒下,他们有的是 被红色儿的流弹击中,有的一时不慎因枪支走火而亡,有的则在试制手榴弹、地雷 等武器中丧生。这真的应了老人家在悼念革命烈士张思德同志时说过的话,“死人 的事是经常发生的”。发生便发生,战争年代在所难免,有道是“存者且偷生,死 者长已矣”,并没什么大惊小怪的。可是,这些死难者的家多在外地,近的数百里, 远的在千里之外,家属们得知噩耗,一路号哭而来,几度痛不欲生的哀嚎过后,处 理死者遗体一事必不可免地提到议事日程上来。那年月,城市里也还未提倡火葬, 死了人,都要寻找墓地土葬。然而,路途遥遥,不可能将他们运回故里,只能就地 安葬。前有车,后有辙,“丁贵烈士之墓”的高大墓碑矗立于校园一角,家属们便 也要求照此办理,将自己的亲人安葬于校园。这就令造大的头头们大伤脑筋。可以 想像,一座座坟冢突兀于校园,还算什么造反大军总部、公社大本营?那岂不成为 乱葬岗子了! 风萧萧兮冰雪寒,壮士烈女兮不复返。那么,该让他们魂归何处? 以公社的名义买一块墓地吧。将军提议。 那样,也好。牛司令说。 就他娘的这么定了吧。滕大胡子一锤定音。 作为统管后勤的大军头头,二哥责无旁贷,这项任务理所当然地落在他的肩上。 二哥鼓了鼓瓶底后面的凸眼珠儿,说,我去跟附近农社的人商量一下,看能不能卖 给咱们一块地。 学校坐落在城市的东郊,再往东不到二里,就是农社。二哥带着球子来到城郊 公社一个叫“红星”的生产队,找到队长。队长姓赵,是个斜眼儿,他听说二哥是 造反大军的副司令,赶紧敬畏地与二哥握手,一对斜眼却像瞧着别处,这让二哥觉 着不大舒服。寒暄几句之后,二哥说明来意。斜眼儿队长依然不看二哥,做出一副 为难的样子。二哥说,我们不白占你的地,你开个价,我们给钱。斜眼儿队长说, 按说呢,红卫兵是闹革命牺牲的,也怪可怜的,找个入土的地方也是应当的,入土 为安嘛。可是,队里没有撂荒地,都是熟地,社员们指望这点地吃饭哩,我一个人 哪敢作主?这事要请示大队才行。二哥说,我们又不要多少,有个亩八分的就够了, 还用得着往上边请示呀,你当队长的完全有这个权力。斜眼儿队长听了,还是摇头, 两眼望着棚顶说,说是亩八分的,要是人死多了,占个几亩半垧的,我不是要坐蜡? 上边追究下来,我担当不起呀。二哥听了这话,心里很恼火,暗骂道,这个眼斜心 不正的家伙,像是盼着我们死人越多越好似的。却又不好发作,毕竟是有求于人家。 正不知如何再谈下去,球子却让二哥把大衣脱了,说屋子太热。说着,伸手就 解二哥大衣的扣子。二哥说不热,不用脱。球子急急地向二哥使眼色,示意二哥照 他说的做。二哥懵里懵懂地脱了军大衣,放在一边。队长的斜眼儿虽是望着别处, 目光却变得直直的,神情有些紧张。接着,脸上挤出笑,态度一下子缓和下来。他 说,既然革命小将确实需要,舍出一点地有啥?都是为了把文化大革命进行到底嘛。 二哥对他态度的突然转变有点莫名其妙,一时搞不清为什么。但听他口气松动了, 赶紧趁热打铁,把价格定下来,谈判变得格外顺利。临别时,斜眼儿队长诚惶诚恐 地把二哥送出挺远。 回校的路上,二哥对球子说,这个斜愣眼子队长是个怪人,先前咱那么求他, 他老是洋洋不睬的,连看也不看咱一眼,后来突然间来个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是 咋回事呢?球子听了,嘻嘻地笑个不停。二哥问,你笑啥?球子说,笑的就是你。 二哥,你以为他没看你吧,不对,他时刻都在盯着你瞅哩。他眼斜,看别处的时候 其实是在看你,从打你一进屋子,他的两眼一直没离开你,所以我才让你脱大衣嘛。 二哥“噢”了一声,还是不大明白,冷冬数九地非让我脱大衣干啥?球子上前把二 哥的大衣往起一撩,指着他腰间的信号枪和子弹带说,我就是为了让他见识见识这 东西。二哥此时才恍然大悟,不由骂了句,操,一个破信号枪也能把人吓住,早知 道这样,不如再掖两颗手榴弹了。说罢,两人都哈哈大笑起来。 墓地在一片小杨树林的东侧,面积大约有四个篮球场那么大。二哥带着一群造 大战士,肩上扛着锹镐去挖墓穴,结果失望而回。正值严冬,冻土层已达半米多厚, 这群学生兵从未干过如此重的活计,不到半个小时就都大汗淋漓,坐在雪地上,说 啥也不肯再干了。二哥气得喘粗气,骂他们是“熊蛋包”,甚至亲自动手拉他们起 来,还是没有一个人动窝儿。二哥忽然觉得自己有点像押运生辰纲的杨志,对一群 放赖的军汉无可奈何,只好作罢。回来的路上,有人建议二哥雇生产队的劳动力来 干,每个墓穴给二十块钱他们准干。二哥说,钱是大风刮来的呀?养着一大堆闲人 还要花钱雇人干活,也不怕人家笑话。还是球子提醒了二哥,球子说,咱有的是手 榴弹,装上它几兜子去炸不是更好?那样,连练习投弹都有了,一举两得哩。二哥 一听乐了,说这是个好法子,不妨试试。 第二天,二哥带人背了一大堆手榴弹去墓地。练习投弹人人有兴趣,个个跃跃 欲试。二哥正色说,咱们不是来玩的,一是得注意安全,二要投得准确,一个一个 来,其余的人都趴下。接着,投弹开始。一声接一声的爆炸惊天动地,墓地里烟尘 四起,飞沙走石,过后一看,遍地弹痕,是手榴弹投得不准。有人献计说,干脆把 手榴弹几个捆成一捆,放到一个坑里,用长绳子拴住手榴弹的铁环,远远地一拽, 准能炸出个大坑。二哥想想,觉得有些道理,就开始试验。只听轰的一声巨响,冻 土块子遮天蔽日漫天飞舞,有一些就落在二哥等人的身上,砸得人们哎哟哎哟地直 叫。这一回算是把冻土炸开了,但土坑的面积仍不够理想。正要再炸,生产队的斜 眼儿队长气急败坏地跑过来,连声高喊,快停下,快停下。原来是飞起的冻土块和 弹片落进屯子里,有的砸在房上,有的把窗玻璃崩坏了,几个在街上玩耍的小孩子, 碗大的土坷垃差点落到他们的头上。斜眼儿队长说,哪有你们这样打墓子的,没等 挖出坟坑来,倒先把人给“体当”了!他走到弹坑前斜眼瞄了瞄,对二哥说,嗨, 你们真不是干活的人,回去弄几把钢钎和大锤来,先打几个眼儿,再往里边放上炮 药,保险一炸一个准儿。二哥就派人取来家什和炮药,一试,果然成了。 从此,一座座坟冢从冻土地下冒了出来。二哥让人在每个土坟前埋了个木碑, 写上死者的名字,以防将来弄混。可是不出三天,木碑全不见了,被社员们偷去做 烧柴了。二哥很气愤,去找斜眼儿队长交涉。斜眼儿队长也气得直骂,说谁他妈的 这么损,连死人的木牌子也要偷,就不怕报应?这事一定要好好查一查,查出来就 批斗,决不含糊。从生产队出来,球子悄悄对二哥说,我已经知道是谁偷墓碑了。 二哥很惊讶,问是谁。球子说,就是那个斜眼儿队长,我方才看见他家的仓房门口 有一堆刨花子,上面还有墨迹哩。二哥站住,真的?球子劝道,二哥,真的假的也 用不着太认真,算了。 墓地上的坟越来越多。有时候,一天里就有几伙人去墓地里埋死人,都是公社 所属各路造反大军的,有工厂,也有学校。一个下雪天,两所中学都死了学生,一 个是师专对门号称“北大”的一中学生,另一个是某校的初中生,两人都是在街上 走,被流弹击中的。两家的家长哭得死去活来,去送葬的中学生们也都痛哭失声。 二哥望着日渐拥挤的坟冢,不禁有些担心,照这个速度发展下去,只怕真的会像斜 眼儿队长说的那样,墓地还得扩大再扩大,等到运动结束,没个三五亩地怕是不够。 想到“运动结束”四个字,二哥迷惑地扬起脸看看漫天飘舞的雪花,眼前一片朦胧, 暗想,运动……啥时候才会有个头儿呢? 二哥本想抽空再去找斜眼儿队长,研究一下扩大墓地的事,不曾想,斜眼儿队 长找他来了。斜眼儿队长的神情很紧张,也有几分沮丧,见到二哥的第一句话就令 二哥吃了一惊:二副司令呀,我代表全生产队的社员求你了,快把你们的坟茔地迁 走吧。二哥奇怪地瞪大了近视眼,问,咋的啦,出了啥事?斜眼儿队长打了个唉声, 用力拍了一下大腿说,不得了啦,坟茔地一个劲儿闹鬼,屯子里有两个妇女全给小 鬼儿“舞扎”了,都快疯啦。二哥说,大白天里说瞎话,世上哪有啥鬼呀,你是队 长,还相信四旧那一套?斜眼儿队长说,我原来也不信邪,可事情明摆着,被鬼 “舞扎”的两个妇女说得有鼻子有眼的,她们哭着告诉我,两个鬼,一个黑脸白眼 圈,一个白脸黑眼圈,衣服也是一个黑一个白,手爪子都有半尺多长,闪着白光, 一把就能把人的衣服撕烂,两个妇女的脸上身上都给抓出好些血道子……不由你不 信呀!后来我琢磨,你们这些红卫兵都是“横”死的,个个都是冤魂,闹鬼怕是真 的哩。二哥说,胡扯,简直是无稽之谈!斜眼儿队长急了,两只眼球同时向右看齐, 又拍了一下大腿,说,二副司令,我这么大个人还能说瞎话,吃饱了撑的咋的?要 是不信,你立马跟我去队里,让那两个妇女给你当面说说。伸手就要拉二哥走。二 哥挣脱了,想了想说,你先回去,今天晚上我就派人带枪去坟茔地守着,要是有鬼, 就抓住,咋样?斜眼儿队长说,成成成,就这么着,枪能镇邪哩。 斜眼儿队长走了以后,二哥找牛司令等商量了一下,一致怀疑有坏人装神弄鬼 残害妇女,看来有必要把他们抓住,消除贫下中农的封建迷信思想。最后决定由二 哥率领几个造大战士去墓地蹲坑,鬼要是露头就抓住,拒捕就将他们当场击毙。 夜里,二哥带着球子等五人去了墓地,每个人都穿着羊皮大氅,带着武器和手 电筒。还带了两件女人的花棉袄和红头巾,打算夜深时化装成女人,吸引“鬼”出 来,好一网打尽。可是,很久很久,没有任何动静。球子和另一个造大战士穿上花 棉袄,围上红头巾,沿着墓地旁的小树林转了好几圈,也不见“鬼”的影子,倒是 把栖息在杨树上的乌鸦惊得飞起来,,哇哇叫着,在静夜里显得格外刺耳。后来, 两个人冻得受不住了,溜回来找二哥,要求弄些柴禾点火取暖。二哥说,明晃晃点 起火来,哪个“鬼”还敢朝面?球子说,都是那斜愣眼子队长瞎白话,他不是有意 “调理”我们啊?二哥想想,说,我看不像。这样吧,咱们分成两拨,一拨在这儿 守着,一拨到生产队队部等着,两个小时一轮换。大家都同意。可是,直到天亮, 也没发现任何情况。二哥只好带着人马撤回校部。 一夜未睡,人困马乏,身子差点冻僵,大家连饭也没吃,就都睡下。不知过了 多久,二哥被人喊醒,睁开眼,只见屋子里有几个模糊的人影,还有女人的尖锐的 哭声。二哥不知出了什么事,急忙摸索着抓起眼镜戴上,才看清是牛司令带着斜眼 儿队长和一个年轻女人来了。牛司令和斜眼儿队长的脸色都很难看,他们身后的女 子满身尘土,只管捂着脸呜呜地哭。二哥的心忽悠一下,知道又出事了。 果不其然。在二哥他们从墓地撤回不久,屯子里一个叫带弟的姑娘到杨树林里 捡柴禾,迎面遇上了白面鬼,一把将她按到地上*****了。其时,天色早已大 亮,许多人都走出屯子开始干活,离杨树林不到三百米就有一大群人在刨粪,有说 有笑的,声音听得清清楚楚。不出一百米远,还有一个老头在地里拾粪。然而,谁 也没有听到树林这边有一丝动静,带弟几乎没有做出挣扎,没有发出一点声音,就 给白脸鬼“舞扎”了。二哥听了,有点不敢相信,什么“鬼”竟会如此大胆,青天 白日里,在人们的眼皮底下污辱女人?他问带弟,那个“鬼”有啥特征没有?带弟 哭着说,不知道。二哥又问,你难道连一声也没有喊?带弟哭得更厉害了,说,想 喊来着,可那“鬼”抓了一把土塞进她的嘴里,让她发不出声音,接着就被吓晕了, 啥也不知道了。斜眼儿队长连连打着唉声,一个劲哀求牛司令把坟地挪走,离红星 屯远点,那样,就害不着屯子里的人了。牛司令和二哥都说,根本就没什么鬼,与 坟地也没啥关系,肯定是坏人趁机作祟。斜眼儿队长说,你们没买坟地前,那疙瘩 啥事也没有啊。自打你们在那疙瘩埋了死人,就坏菜啦,事儿一件接一件,连上溜 儿啦。这还不是秃子头上的虱子——明摆着,和你们的死人有关嘛。前两个被“舞 扎”的都是媳妇,整也就整了,可带弟还是个黄花闺女呀,一张扬出去,怎么得了, 往后还咋找婆家呀…… 牛司令和二哥费了很多唇舌,并答应私下里给带弟二百块钱,给斜眼儿队长一 百块,要求他把此事给压下,他们才回去了。之后,牛司令召集大军首领开会,专 门研究墓地闹鬼问题。将军思索了一阵,判断说,“鬼”肯定就住在附近,而且对 造大的情况很了解,不然,作案的时机不会把握得这样准,说不定就是造大内部的 人所为。大家听了,觉得将军分析的有一定道理,可是,受害者提供不出一点有价 值的线索,怎样才能揪出这个家伙呢?小何主张挨个寝室去翻,不愁“鬼”不露马 脚。牛司令坚决反对,说此事一旦让红色儿得知消息,又会大做文章,对造大极为 不利。研究来研究去,毫无结果。就在此时,有人来报,又一个造大战士死了! 死的人外号叫“豺狗”,与我们班被抓进监狱的豺狼是一丘之貉。豺狼未出事 前,两个人就臭味相投,常来常往。他们二人是同年休学的,后来又一同复学,从 不正经上课,经常在社会上鬼混。文化大革命开始以后,豺狗只在造大挂了个名, 未参加过造大的任何活动。豺狼被抓,他便一个人独来独往,在校部和果园两地流 窜居住,从无定所。因为许多学生当了逍遥派,空宿舍很多,他可以随时撬开一间 屋子住进去。当然,没有人会去注意这些。随着武斗的升级,更没有人搭理这些散 兵游勇。他们是属于被人们遗忘的一群。今天,这只“狗”吃过早饭,不知要去哪 里闲逛,在过南桥洞子时,刚好遇到一辆红色儿的卡车从后面驶来,车开得异常疯 狂,桥洞子又很窄很暗,把豺狗挤压到洞壁上。车子过去,他就成了一条鲫鱼,身 子扁扁地躺在地上,死了。后来,造大的人发现了他的尸体,运回校部。 二哥对豺狗之死并不惋惜,更无悲伤,只是平添了一些烦恼。后勤的事情本来 就多而杂,加之墓地闹鬼一事又被斜眼儿队长纠缠不清,一时半会儿难有结果,突 然又冒出个豺狗来,自然又得由他出面料理后事,真是忙中添乱。二哥派人给豺狗 的家里拍了电报,让他家里赶快来人。二哥心想,把豺狗的情况向他家里交代清楚, 胡乱埋了也就算了。 哪曾想,事情远不是二哥想像的那么简单。豺狗的家属来了一大群,又哭又闹, 说豺狗是因为参加造大才死的,口口声声朝造大要人。他们知道牛司令是造大的一 号首长,就一齐揪住牛司令不放,问他们的亲人是怎么死的,是不是有人加害于他。 牛司令耐着性子向他们解释,说豺狗在我们造大只挂了个名,严格地说他根本不算 造大的人,他的死是个意外,与造大毫无关系。这样一说更糟,一家人大骂牛司令 “拉完磨杀驴”,将牛司令团团围住,男的拳打脚踢,女的连抓带挠,牛司令被打 得抱头鼠窜,鼻高音一迭连声地喊“来人”。幸好将军跑过去救驾,牛司令才得以 脱身。 将军很想以他一贯的沉稳,对死者家属进行一番入情入理的规劝,相信他们会 通情达理的。将军彬彬有理地把他们请到三楼会议室,让人摆上水果、点心招待一 家男女老小,又安排食堂为他们开个小灶,然后收拾好一间宿舍请他们住下,待他 们平静下来再说服他们。将军哪里料想得到,自己对他们的礼遇反被他们误解了, 一家人嘁嘁嚓嚓一个晚上,一致认为造大理亏害怕了,第二天就向将军提出了一系 列条件,其中最苛刻的几条为:一、造大向豺狗家属赔偿抚恤金一万元;二、追认 豺狗为革命烈士;三、造大全军隆重举行追悼大会,全军将士为豺狗举哀戴孝;四、 豺狗不能埋在造大的乱葬岗子,要像丁贵那样埋在学校院内,竖立墓碑;五、派专 人专车护送豺狗家属返乡。 妈的,豺狗是何等货色,居然敢提出这么多无理要求?牛司令大怒,告诉将军 不必搭理他们,也不必对他们实行优待,吩咐担任警卫的造大战士,要是他们想见 大军首领,一律拦住,就说不在。牛司令嘴上强硬,其实心里已被这群蛮不讲理的 男男女女打怕了,只想一躲了之,再不见他们,直到他们自己感到没趣自动蔫退为 止。牛司令再一次低估了这家人撒泼无赖的能量,越是回避,他们越是觉得造大软 弱可欺,也愈发得寸进尺。连续两天未能见到大军头头的影子,一家人便使出了新 的手段,由豺狗的母亲、妹妹和七大姑、八大姨等女眷出头,大冬天里,人人只穿 衬衣衬裤,挺着高高的奶子,横冲直撞,满楼哭嚎,声称造大的牛司令对她们没安 好心,企图*****她们。一看这阵势,造大战士个个像避瘟疫一样躲开,生怕 惹得一身臊,抖落不清。一时间,造大总部如同闯进一群母老虎、母夜叉,搅得乌 烟瘴气。 母夜叉们的疯狂激怒了二哥。二哥带着干菜、老颠儿、大臀和球子等人,全副 武装地出现在走廊里,将这群女人拦住。二哥厉声断喝道:都给我站住,哪个敢再 闹我一枪崩了她。女人们愣了一下,接着便喊,别怕,他不敢开枪!又挺着胸脯冲 过来。二哥气得身子都抖动起来,拔出腰间的信号枪,冲着天棚就是一枪,砰的一 声,天棚上绽出一朵绚丽的红花。女人们不知这是什么武器,竟能打出这么鲜艳的 火花来,吓得变了脸色,都往后缩。二哥对干菜等人下了一道命令:举枪——瞄准! 哪个再敢上前,格杀勿论。干菜等人心领神会,纷纷举起手中的铁家伙,像纳粹一 样,刷刷刷地走起正步,向前逼近。女人们彻底垮了,“妈呀”叫了一声,扭头就 跑,一直退回住宿的房间,躲到床上,蒙上被子,瑟瑟发抖。 二哥不失时机地带领他的“纳粹小分队”踏进房间,命令女人们三分钟内穿好 衣裳,规规矩矩地坐在床沿上,听他训话。二哥取出事前准备好的一篇稿子,像声 讨逆贼一样宣布了豺狗的十大罪状,整篇文章气势恢宏,咄咄逼人,完全是一篇战 斗檄文。末了,二哥以军部的名义公布了一项决定:限五小时内,豺狗之家属必须 将豺狗的尸体从校园里运走,否则,造大对该尸按无人认领处理,暴尸荒野,任凭 野狗撕扯,鹞鹰啄食。 二哥刚回到自己的办公室,以豺狗父母为首的一大群人就灰头土脸地跟着来了。 豺狗的老父首先软了下来,说副二司令呀,方才都是我们不好,不该跟革命大军耍 “磨磨丢”,孩子死了,是他命不济,怪不着别人。我们只求二副司令能把他就地 安葬,也就算了。二哥说,不行。像豺狗这样的人,造大有他不多,没他不少,他 的死又是红色儿造成的,要处理后事,你们找红色儿去,赶紧把尸首从学校里整走。 豺狗的老父说,冷冬数九的,我们又不知道红色儿是谁,到哪儿找去?再说,扛着 自己孩子的尸首满街跑,那叫啥事呀。二副司令,我老汉给你赔不是,行不行?说 着就要给二哥跪下。二哥说,你赶紧起来,我还有事,领着你的家人走吧。二哥说 着起身就往外走。豺狗的父亲急忙拉住二哥,连连打拱作揖,又猛地转过身去,冲 着自己的女儿狠狠打了一个嘴巴,嚷道,都是你这个不要脸的丫头片子出的馊主意, 看我不打死你!豺狗的妹妹给这突然一击,哇哇大哭,数落说,还不是我妈和我姨 “忤鼓”我干的,这会儿把不是全栽到我头上,呜呜呜。豺狗的母亲听见闺女揭了 她的老底,也急了,吆喝道,胡说,我啥时候让你不穿衣裳丢人现眼了?看我不撕 烂你的嘴。吵闹着,很快扭成一团。 住手!二哥将她们喝住。这是你们打架的地方吗?要打,到街上打去,人脑子 打出狗脑子我也不管。女人们住了手。二哥说,看在豺狗好歹参加一回造大的情分 上,造大发送他,不过,不准再提无理要求。豺狗的父亲忙说,不提,不提,保证 啥也不提了。二哥说,那就到学校后勤领几套衣裳给你儿子换上,也把他的衣物清 理一下,是烧是留,由你们定。 总算把这件棘手的事压服住,二哥松了一口气。为了尽快把这家人打发走,免 生其他枝节,二哥一边派人去墓地打眼放炮崩坟坑,一边打发人买他们一家人回程 的汽车票。这时,球子急急地跑进来,一把拉起二哥说,快,快去看,破案了! 在给豺狗换衣裳时,意外地从他的口袋里发现了两个自制的面具和五个用白钢 打造的抓手,两个面具一白一黑,白的在两只眼睛处涂上了黑眼圈,黑的涂上了白 眼圈,再搜查他的衣物,找出两件斗篷似的长衫,也是一白一黑。铁证如山,装神 弄鬼残害妇女者正是豺狗。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二哥怒不可遏,喝令停止装殓,把豺狗的尸体送到红星生产队去,是五马分尸 还是剁了喂狗,悉听斜眼儿队长和受害人处置。此时豺狗的父母和亲属都知道了豺 狗所干的伤天害理勾当,一个个傻了眼,呆立在那里。听见二哥要把尸体交给生产 队,一下子慌了手脚,齐刷刷跪在雪地上,磕头作揖地哀求二哥高抬贵手。二哥想 起因豺狗兴妖作怪给造大带来的耻辱和麻烦,想到为了捉“鬼”而忍饥受寒的那一 夜罪,想到受害女孩带弟,想到其家属的胡搅蛮缠,恨不能端起机枪照着豺狗的尸 体狠狠扫上一梭子!所以,当他听见要求他“高抬贵手”一类的话语时,他情不自 禁地拔出信号枪,冲着空中砰砰开火,大喊一声,滚!死人活人都给我一块滚!喊 罢,不知为啥,二哥发觉脸上冰凉,伸手一抹,竟是泪水。是为豺狗的劣行而感到 悲哀,还是为了那些无辜的受辱女人,抑或是其他的什么?二哥感到心里涌起一阵 阵焦躁,巴不得躲到没人的地方痛哭一场。 豺狗的家属们长跪不起,痛哭流涕。牛司令和将军等都过来劝二哥,还是悄没 声地埋了吧,此事张扬出去对谁都没有好处。二哥长叹一声,终于从牙缝中迸出两 个字:入殓。 豺狗的尸体埋进坟墓不到一周,斜眼儿队长不知从哪里得到了消息,带了一群 社员,把豺狗的死尸从棺木中拽出来,一顿刀砍斧劈,大卸八块,抛尸荒野,头颅 悬挂在树上,棺材也被付之一炬。二哥听了,恨恨地说:活该! -------- 虹桥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