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一场透雨之后,旱灾结束了,但饥荒却并没有过去。 十六保的夏粮基本绝收了。 开春时种下的麦子,由于没有雨水,长势本来就不好,谁知四月的时候又遇到 了蝗灾。那么多的蝗虫,老辈人都没见过。飞起来遮天蔽日,像是一片黄色的幔帐, 黄云掠过的地方,绿色的庄稼全都没了踪影,老百姓连哭都哭不出来。 蝗虫们扫荡一空之后就飞走了。农民们只好想尽办法、筹措种子再进行补种。 过了一个月,新苗长起来了,可蝗虫的卵也长成了幼蝻,比先前的数量更多,爬满 了庄稼、爬满了树叶。 有天早晨,王三官到庙里去,刚走到村口,就看见无数的蝗蝻排着队伍向村里 开来。路面上满是翅膀还没长好的蝻虫,连个落脚的地方也没有,一只挨着一只的 虫子,密密麻麻、重重叠叠、一眼望不到头,看得人浑身直起鸡皮疙瘩。 村子里的人发疯似地冲出来,哭呀、骂呀、踩呀、打呀、拍呀、扫呀……可是 没有用。 前面的蝗蝻尸体堆积成山,后面的队伍却依然无穷无尽,一如既往地蹦过来、 跳过来……人们的耳朵里满是“沙沙沙、沙沙沙”的响声、眼前全是暗绿色的虫子。 无奈的人们终于投降了,纷纷跪下来磕头:“虫神爷爷行行好,虫神爷爷,行 行好吧,给我们留口吃的。”——那些小小的蝗虫就从人们的身上和脸上跳过去, 把村里的树叶一扫而空。 王三官一直认为蝗虫是神灵派来的兵将。它们来的时候毫无征兆,那么猛烈、 那么凶狠,似乎怎么杀也杀不过、怎么拦也拦不住;可走的时候却又是那么突然, 才两天的工夫就一只也看不见了,只留下荒芜的田野和破败的村庄。 王三官认为“大日本皇军”也是和蝗虫一样的动物。1941年的时候,日本人也 到舞阳县来过一趟,先是突然地占领了县城,气势汹汹地打枪开炮;可是几天以后, 又突然开走了,城乡的一切又重新恢复了老样子。 所以,王三官觉得对付蝗虫和应付“皇军”的办法是一样的:尽量不要去招惹 它们,祈望它们最好不要来;如果来了,也只好先忍着、求神灵佑护,让它们赶快 走掉就是。 “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蝗灾也好、兵灾也罢,都是老百姓摆脱不了的 劫难。等熬过了这些灾难,乡下人还得接着种地过日子。 一场透雨之后,原本光秃秃的地里长出了绿草,饥饿的人们于是纷纷四处采摘 野菜。王三官也松了口气:有了这场雨,至少眼下不会饿死人了。 可就在这时候,有人来报告说,曾老太婆和罗小扁担闹起来了。 一大早,曾老太婆到地里摘野菜,摘着摘着,发现了一窝田鼠。老太婆的手脚 不灵光,忙乎了半天一只也没打着,反倒被路过的罗小扁担拣了个便宜,抓了一只 大的和一只小的。 罗小扁担拎着田鼠回家了,曾老太婆却追上去、吵着闹着要分一半。罗小扁担 不答应,老太婆就哭嚎着要在罗家墙上撞死。照规矩,地里的野物,谁拣着了就归 谁,曾老太婆这属于无理取闹。可是,灾荒年间的田鼠肉是可以救命的东西,也难 怪老太太要以性命相搏。 王三官说了许多好话,两边的人都不肯让步,他为难了半天,走到罗小扁担面 前双膝跪下:“罗大哥,退一步海阔天空,这年头,大家活着都不易,你就让着曾 老太一点吧。”说着就磕了一个头。 当保长的,为了田鼠给人家磕头!围观的人全都愣住了。 罗家老爷子从屋里跑出来,顺手揍了自家儿子一扁担,赶忙扶起王保长。 “罗大扁担”是十六保的前任武管事,虽然上了年纪,精神还不错:“让保长 见笑,我这孩子不晓事,让保长多费心了。一点儿耗子肉,放在往年谁能瞧得上眼? 都是被这倒霉的年景给害的,害得人都不知仁义礼仪了……” 罗老爷子一边念叨着,一边命令罗小扁担把两只田鼠都送到曾家去。 王三官回到家里,他老娘正在屋里抹眼泪:“苦命的孩子,不当官还好,当了 这破保长,却要当众给别人磕头……” 保长笑了笑:“磕头算个啥,只要能保得村子里太平,叫我天天磕响头都行!” 只是,有些事磕头可以办成,有些事,再磕头也没有用。 八月底的时候,舞阳县的“由单”(征收田赋的通知单)派下来了,送到十六 保的单子上写明了田赋数目、本期应交粮款数、缴纳期限等等。 “田赋数目”没啥好研究的。每个村、每个保的田赋数目都是沿袭雍正年间 “摊丁入亩”的基数,派粮摊捐的基本单位也仍然是银两的“两”,各县、乡、保 规定缴纳的“两”数是固定的。 只是,每“两”应该合多少正税、多少附加税,每年都有变化。1943年以后, 通货膨胀,民国政府自己都不相信自己发行的钞票了,省政府就规定“正税”中的 棉花和麦子必须征收实物。 参照今年的“应交粮款数”。王三官核算了一下,仅“军麦”一项,保和乡第 十六保的每亩土地需要上交麦子三十二斤——这是根本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河南俗话说:“夏望五,秋望七,好地不过一百一。”在好年景,麦收亩产能 达到五十斤(那时候是每斤十六两的“老秤”)都是不容易的事,何况现在是大灾 之年。并且,今年的田赋比去年还多了七斤。 “这是怎么回事?”王三官觉得纳闷,“上面不是有话说要减免田赋的吗,怎 么反而倒增加了?” “别提了”,俞二算盘的消息比较灵通,“本来是准备减免的,可一战区和省 政府闹起了矛盾,结果是军粮一点也不能少,有谁胆敢拖欠,军法从事!” “和为贵,和为贵呀。为什么就不能和为贵呢……”王保长恨不得到洛阳去给 那些大官们讲一讲“海阔天空”的道理。 事情的原委是这样的: 4 月份的时候,一战区司令长官蒋鼎文鉴于河南的蝗灾严重,发了个电报给中 央政府,提出“减免河南省赋税和军麦”的请求。结果,电报被驳了回来,说是 “减免赋税及赈灾事宜是政府的事情,与军队无关”,蒋鼎文碰了个钉子,憋了一 肚子气。 到了1943年8 月13日,国民政府终于下令减免河南省的部分田赋。《河南民国 日报》立刻刊登了这个消息。可是,在报纸上却没有说明这个“善举”是由蒋鼎文 长官率先提出的。蒋司令顿时火大,觉得没有面子。他连夜叫来河南省省长李培基, 声明“赋税和赈灾是政府的事,与我无关。限期四十天结清一战区的军麦,否则以 贻误军机论处”,还当场扣押了河南省粮管局的局长,下令“逾期不能完成任务, 军法从事”。 催缴军麦的命令下达之后,上行下效,各地的田管处长和粮站站长都被国军看 管起来,正规军、警备区、游击司令部、保安团纷纷直接插手征粮事务。一时间, 各乡各村都来了许多扛枪的人,拍桌子摔椅子地嚷嚷:“快把麦子交出来!” 王三官当然不晓得这其中的内情,他只知道各级官员都像是发了疯,专员催县 长、县长逼区长,区长乡长就带着保长们到处乱窜、挨家挨户地搜查粮食。 粮食、粮食。河南刚刚经历两年的大灾荒,舞阳又是重灾县(全省一百一十一 个县,除十五个县以外,其余的分为最重灾县、特别重灾县、重灾县、次重灾县和 轻灾县),饿死了那么多人,哪里还会有什么粮食呢? 万般无奈之下,王三官只好和其他十几个保长一起到县城里请愿,向县长大人 磕头求情。县长禹升联抬手赏给每人一个大嘴巴:“没得商量,没得商量!缴不上 军麦,我和你们都一样,统统杀头!” 在县里督察军粮的是汤恩伯部十三军的队伍,领头的军官说:“别以为你们是 老百姓,耽误了军机照样军法从事!” 王三官从县政府里出来,跑到姐夫家里嚎啕大哭。姐姐说:“饥荒日久,善门 难开。这个年月只能顾着自己,好人是做不成了。上面叫你怎么办你就怎么办吧。” 姐夫也说:“咱们自家的军麦,我可以想办法通融一下。好在政府的赈灾粮立 刻就要到了,你先把军队的事情应付了再说吧。” 赈灾粮就要到了?!这可是个绝处逢生的好消息。 罗小扁担的三个儿子在村公所里啃烧饼。 七岁的金豆慢慢地嚼着,吃得很仔细,好像回味无穷的样子;五岁的铜豆一边 哭一边吃,他的门牙快掉了,碰着烧饼就疼得慌,可他又忍不住美食的诱惑,只好 拼命咬一口、囫囵咽下去,咧开嘴哭嚎几声,然后再继续啃……最小的铁豆才两岁 多,一会儿舔舔烧饼、一会儿吮吮自己的小手,好像对烧饼和手指头哪个味道更好 颇有点拿不定主意。 烧饼是王三官从县城里带回来的,他看着三个孩子的吃相,觉得挺好玩:“金 豆、铜豆、铁豆……有问题呀,罗大哥,你家孩子的名字怎么一个不如一个?” “没问题,这倒霉日子本来就是一天不如一天么!要是再生一个,就得叫土豆 了。” 罗小扁担的话虽这么说,脸上却是蛮高兴的。王三官从县城回到村里,把政府 马上就要“赈灾”的喜讯告诉了大家,这使得困境中的人们觉得有了盼头。 当然,王保长也把“征收军粮,没得商量”、“耽误军机,军法从事”的话也 重复了一遍。俞二算盘、罗小扁担就到各家各户去搜集麦子,翻箱倒柜地凑了一两 千斤,虽然距离上面的要求还差得很远,但好歹可以意思一下,希望能够应付过去。 那些天,王三官真是忙得很,一边要为军粮的事情提心吊胆,一边要催促各村 把进城乞讨的人喊回来,还要眼巴巴地等着领取救济粮。 政府赈灾是有条件的,明令各乡必须“阻止灾民外出生事,以免制造恐慌,破 坏抗战局面”,一战区和省政府所在的洛阳市已经发布“整顿市容令”,禁止流民 入境乞讨,同时要求各县待灾民返回乡里之后再发放赈灾物资。 于是,外出逃荒的人们陆续回来了。大雨过后,十六保的各村都忙着补种谷子、 荞麦、萝卜之类的晚秋作物。王三官心想:虽然现在没有吃的,但如果赈灾粮能够 发下来,帮大家渡过这个青黄不接的难关、熬到秋后,那就什么也不怕了。 盼星星盼月亮,好不容易盼来了赈灾粮的消息。 一大早,王三官就赶到县城,先是开会,然后是抓阄抽号。他抽中了“丁字七 十三”,到粮库一问,才知道是五个大麻袋,里面装着一千斤用花生壳磨成的粉。 这是什么赈灾粮?而且,这么些东西,摊到十六保的老百姓头上,一个人还分不到 二斤。 王三官只好跑到姐姐家里哭鼻子,希望姐夫能帮他把这倒霉的号码调换一下。 姐夫说:“换什么?有花生壳就不错了。换成别的也无非是谷糠或者麦麸,数量还 没有这么多呢。” “报上不是说,政府给了两亿元买粮食吗?” “两亿元?七折八扣,到平粜委员会手上就不过八千万。” “八千万也能买不少粮食呀!” “粮食当然有,过两天你就可以看见了”,姐夫冷笑起来。 过了两天,市场上果然有麦子出售了,三十八元一斤。 这些麦子在陕西的平粜价是每斤十元,从“河南省平粜委员会”手里倒腾出来 就成了每斤二十元,再转到市场上,又翻了一番。 老百姓哪里吃得起这个高价粮,只得继续饿肚子。 饿肚子也不行,国军来催收军麦了。 人人都说汤恩伯不服蒋鼎文的调遣,可这次收军粮,第31集团军(汤系部队, 总司令是王仲廉)却最积极了。驻舞阳的十三军八十九师荷枪实弹、带着民团下乡 催粮,不肯要豆子也不肯要红薯,非要麦子不可。国军来到保和乡,王三官磕头作 揖、讨饶求情,讲了一大堆“海阔天空”的好话。没有用,带队的官长说:“军令 如山,麦子数额短缺一斤也不行。有谁不交足军粮,以汉奸罪论处。” 当天,十六保就被抓走了三十多人,全是各家各户的顶梁柱。这下子,远近五 个村子全都炸了窝,哭天喊地地乱成了一团。 大洼村的罗小扁担也被抓走了。第二天一早,罗大扁担就来请王三官当中人, 他要卖地了,卖了地再去买麦子,赎回儿子。 买方是小洼村的“杨黑驴”。 杨黑驴原本是个苦出身,早先在南山(今舞钢市)烧炭,凭着一头小毛驴和自 己的吃苦耐劳挣下了一份家业。虽然成了地主,可杨黑驴的日子过得比穷人还节俭, 人家当长工的一年还吃两回饺子呢,而杨家每天除了“红薯糊涂”(用红薯和大麦 熬的汤面)就是南瓜饼子。他家里好像从来不做新衣服、也不点油灯,白天衣衫褴 褛、晚上黑灯瞎火,用杨黑驴的话说,“是饭充饥,是衣挡寒”、“灯头亮、屋里 明,照来照去能照穷”,总之是“赚的不如省的稳”。 就这么着,大灾之年,别人倾家荡产,杨家却还能置业买地。今年闹蝗灾的时 候,家家户户的麦子都被蝗虫毁得精光,可杨家的地里种的全是红薯和花生,蝗虫 不吃这些东西,倒让他稳稳地收获了一场。因此,现如今,十六保有能力买地的也 只有“杨黑驴”一家了。 买卖土地,离不开中人的说合。因为对出卖方而言,卖地是“破产”,一方面 急需要用钱,另一方面也觉得自己守不住家业,丢脸、开不了口。所以要请旁人来 帮忙讨价还价。 担任中人的经常是保长,除了争论地价外,还要争论土地所带的钱粮数。 “杨黑驴”买地精得很,情愿多拿两百块钱地价也要把田赋降下来,人家“罗 大扁担”家的明明是上等的好地,可他却只肯带下等的田赋(土地分五等:上等、 中等、下等、下下等和“等外作田”,所带的钱粮各不相同)。王三官和俞二算盘 拿着田赋清册和他讲了好半天,不管用——杨黑驴的主意很明白:地价是一次性的, 而钱粮却是后代永远的负担,“钱粮一分,压煞子孙”,非要降下来不可! “罗大扁担”救儿子的心切,一咬牙,只好答应了。 买卖成交,照例是由买主办宴席,请卖主、中人和该地四邻土地的主人吃饭, 公开证明买卖事宜。当保长的王三官和当“地方”的俞二算盘需要事先写好地契, 注明土地的坐落、面积、四至、所带钱粮,还要办理契税登记手续。 按常理,“置业”请客是件挺隆重的事情,不摆个“八八”(八盘八碗)也要 摆个“四四”,可杨黑驴小气,连白面烙馍也没有,上的是包皮馍(在杂粮窝头的 外面裹一层白面)配萝卜丝。大家都知道他的性格,也就没说什么。 正吃着,刘寡妇带着十岁的儿子来了,一进门就坐在地上、又哭又嚎,杨家人 使劲撵她也撵不走。 刘寡妇原本也是有田地的,可年初的时候,这女人和孩子饿得顶不住,才四十 斤杂粮就把仅有的两亩地卖给了杨黑驴。通常,乡下人买地,一不买“寡”(孤寡 户的地)、二不愿买“绝”(人家最后的土地),因为这种买卖等于是断了别人的 生路,不仅显得不仁义,而且还容易惹麻烦。可杨黑驴子贪便宜,硬是把寡妇家的 绝地买来了。结果,刘寡妇和孩子吃完了几十斤杂粮就只好去要饭,现在听说杨家 又在买地请客,于是就上门乞讨来了。 刘寡妇母子在旁边一哭一嚎的,勾起了罗大扁担的伤心事,“守不住家业,没 脸去见祖宗啊……”他也抹起眼泪来。王三官看得心里难过,连忙将手里的“包皮 馍”递给孤儿寡母,说声抱歉就先走了。杨黑驴眼看着自家的一场“置业宴席”被 闹得怪没意思,恼羞成怒,抬腿就踢了刘寡妇两脚。 没想到,这一下,惹出麻烦来了。 刘寡妇的儿子年纪不大,心眼却不小。这孩子恨极了杨黑驴,连夜就去找到 “二大队”,说自己知道杨家的粮食和钱财藏在什么地方,愿意带路抢劫。 这个“二大队”,名义上是土匪,实际上是舞阳县民团团长、“挺进军”总队 长关震亚的队伍。 大概是从孙殿英开始,河南的“官军”就学会了一套“放外队”的招数——因 为官军的编制是固定的、经费也被上面管得挺严,所以,“杂牌官军”的头子想要 扩大队伍,就派几个骨干、带着些人枪出去当土匪。这些土匪在外面绑票抢掠、拉 人入伙,官军当然是一概不管,等土匪们把队伍搞大了、危害地方的情况严重了, 政府自然会拨出经费、提出赏额,要求限期恢复治安。到了这时候,官军就和土匪 演一场“招安”的双簧戏,既有了功劳又扩编了队伍——这种“放外队”的闹剧, 其实就是场官匪勾结、祸害百姓的把戏。 黄昏时分,“二大队”的人马围住了小洼村,把杨黑驴的一家老小捆了起来, 翻箱倒柜、掘地三尺。村里人没有一个敢出头的,王三官虽然害怕,但想着自己是 个保长,只好硬着头皮去给土匪磕头、求情讨饶。 “二大队”的首领姓崔名巍,匪号“山连山”,是个东北人。他居然也知道王 三官的名声,王保长罗嗦了半天,人家虽然没听进去、却也没打没骂,还搬来一把 椅子,笑着说:“你是个大善人,请坐下,看我们恶人如何行事吧。” 说真的,那杨黑驴也确实会动脑子。他在后院的菜地里挖了个地窖,窖口铺着 厚木板,垫上土,又在土上种蔓青,一般情况下,任谁也想不到蔬菜的底下会有个 藏宝洞。可不知怎的,这个秘密居然被刘寡妇的儿子发现了,当即就带人刨开了洞 口。 眼看着自家的粮袋子、钱罐子、包袱皮子、账本子……所有值钱的宝贝都被土 匪们掏了出来,杨黑驴大叫一声晕了过去。 土匪也有“匪道”,不烧房子不填井,抢了浮财不伤人。临走的时候,那位 “山连山”对坐在椅子上直哆嗦的王三官打了个哈哈:“隔山打雁,见者有份。保 长,你想要个啥?尽管说话。” 王三官壮着胆子说:“给我一头牛吧。” 等“二大队”的人走了,王三官就把耕牛还给了杨家。他想,杨黑驴是个能吃 苦耐劳的勤俭人,虽然破了财,但只要人还在、地还在、牛还在,终究是不会破家 的。 可是,在十六保,“破家”的人户却不少。大家都知道这次不缴清军麦过不了 关,于是有的去借高利贷、有的就卖房子卖地。 曾老太婆的儿子也被十三军抓去了。一时间找不到土地的买主,老太婆急了, 就把房子拆了,卖砖瓦木头。 曾家的房子座北朝南,“簸箕院子”里有三间正房和两侧配房,大瓦屋蓝砖白 灰、里生外熟,外加丈把高的院墙,看上去十分漂亮。其实,这“里生外熟”指的 是建筑的里面是土坯,只在外皮用一层条砖裹着,好像“包皮馍”一样,虽然外表 好看,可拆开来就是一堆土,并没有多少值钱的东西。 房子拆了,曾老太婆就坐在一片废墟里放声嚎啕,挑选砖瓦木料的人见她哭得 伤心,也觉得有些不落忍:“老人家,瞧你这意思,到底是卖还是不卖呀?” 老太婆捂着脸,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哎嗳唉……拣你的吧,别管我,我是个 疯老婆子。” 折腾了好几天,有的人家凑齐了麦子,有的人却依然没办法,还在县城大牢里 关着。 那座“大牢”倒是欢迎人们去参观。拖欠军粮的犯人平时都在木头笼子里站着, 没吃的没喝的,每天被揪出来揍两回。行刑的时候,挨打的人没命地叫、围观的人 害怕地哭,那场面真是凄惨。 王三官看不下去了,就去找负责看押人犯的县联保主任刘馨吾:“刘主任,这 些人关在这里,他们家里没了主心骨,想借钱也没处借,最后还是交不了军粮,不 如放回去吧。” 刘馨吾也觉得这话有道理,可他又觉得不放心:“把人放回家,要是不交粮还 逃跑了怎么办?” 王三官想了半天:“要不……把我押在这里吧,交不来粮食就打我。” 刘馨吾愣了愣,哈哈笑起来:“说你是好人,还真是个好人。这样吧,三天之 内我不打你,三天以后可就不客气了。” 就这样,十六保的人被放回了家,王保长却进了木头笼子。他姐夫气得不理睬 他,他姐姐虽然每天来送饭,却也是不停地埋怨:“别的保长都是风风光光的,你 倒好,替犯人站木笼!真是没有脸面。” 王三官却觉得无所谓:“保长吃官司是天经地义,这没啥,这没啥。” 过了三天,十六保的军麦仍然没有交齐,王保长真的要挨打了。 扒下裤子,板子刚举起来,王保长就开始哭天喊地:“轻点啊!大罗金仙、太 乙散仙、各位老爷,轻点轻点……” 衙役们都乐了:“好个王三官,先前英雄气概那么足,原来也是怕痛的呀。” “怕痛怕痛,当然怕痛,我最怕痛了……老爷们轻点打……” “怕也没用。保长的屁股和县太爷的板子是亲戚,彼此见面的机会多着呢……” 话虽这么说,板子落下来却还是轻了不少。反正是脱掉裤子做样子,屁股上响 几声、嘴巴上叫几声,这一顿打就算混过去了,顶多是上茅房时有些不方便,并不 伤筋动骨。 王保长挨打的消息传回家去,他老娘哭、他姐姐骂,十六保的五个村子都慌了 神:好人王三官是为了乡民吃官司的,这可怎么办才好? 俞二算盘把各家各户主事的人都召集起来,一天开八个会;罗小扁担更是带着 一群“叫花子”保丁上窜下蹦,把拖欠麦子的人家追得鸡飞狗跳。 忙乱了好些天,总算把军粮交齐了。 从大牢里出来,王三官是坐着软轿回村的,一路上保丁开道,十分威风,可他 的心里却并不开心。 在县城里,他听说十三军的军官们左手收进军麦,右手就转到市场上卖高价, 听说县长禹升联、民团团长关震亚、团总尚振华在这些日子里置办了上百亩土地, 就连他自己的姐夫也通过倒卖粮食发了财……两年大灾之后,重灾区的舞阳县居然 “完成了九成的军粮任务”。王三官知道,这“九成任务”是在无数百姓破产的前 提下完成的。 十六保一半以上的人家欠下了高利贷,更多的人典卖了房产和土地。曾老太婆 的大瓦房没有了,一家人住进了草庵子,那间茅屋用木叉子顶墙、麻秆棍当梁、头 顶上是黄蓓草,刮一阵风就吹得小屋子乱晃。 曾老婆子整天哭哭啼啼、念念叨叨的,真的发了疯。 地主“杨黑驴”也家破人亡了。 就在王三官站木笼子的时候,杨黑驴被89师的“别动队”抓了起来,罪名是 “通匪”、“资敌”,国军把他吊起来,鞭子抽、杠子压,好一顿毒打,硬说土匪 在杨家藏着枪支弹药,非要他交出来不可。 村里人都知道,说杨黑驴财迷小气、办事缺德还差不多,说杨家“通匪”却绝 对不可能,他哪有私藏枪支的胆量啊。明眼人都知道,十三军别动队是想利用“二 大队”抢粮的借口,从这土财主身上讹钱。 杨黑驴是个舍命不舍财的角色,被打得死去活来也不松口,可他家里人却没这 个本事。杨黑驴平时在家里的主意太大,搞得他老婆儿子都浑浑噩噩的没有主张, 遇到当家人被打得人事不知,女人孩子就慌了神,别人叫干什么就干什么。才一天 的工夫,牛卖了、地卖了、农具也卖了,好不容易才凑齐了“私藏枪支弹药”的罚 款,等杨黑驴被放回来的时候,家里就只剩下了一座空房子。看见自己的一生辛苦 都成了竹篮打水,土财主实在想不通,当天晚上就寻了短见。 乡亲们虽然看不惯杨黑驴的为人,但眼见他最后落了这么个下场,也不禁同情 地流下泪来——这个年月,守业难、置业也难啊。 照常规,丧事要请保长来主持。 杨黑驴出殡的那天,十六保接到了舞阳县政府的通知,除了嘉勉他们已经完成 的夏粮军麦征集任务,还提醒保长要积极做好“征收秋粮”的准备。 王三官原本是从不骂人的,到这时候也禁不住骂了一句:“粮食,粮食。这帮 狗日的东西!” -------- 虹桥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