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什么触动我写这本书
今天大学生的精神成长出了点问题。当然每个时代都有它自身的问题。
比如今天的大学生临近毕业的时候要为求职去奔波。就业形势严峻事关生计大
问题,非同小可。50年代大学毕业生是国家统一分配,不存在失业,但没有选择
的自由。叫你去哪里,你就要去,没有讨价还价、挑肥拣瘦的任何空间。
哪个时代好些呢?我宁愿选择今天,选择自由、拼搏和激烈的竞争。
最近几年,我经常泡在同济、复旦大学书库。中饭也在学生食堂吃,有时还跟
同桌就餐的学生边吃边聊。看着他们,自然想起我的大学生活。不过,我和他们毕
竟是两代人,相隔差不多有半个世纪,这几乎是我一生。
我羡慕今天的大学生。
我们一代人在“阶级斗争必须年年讲、月月讲、天天讲”的热昏岁月煎熬得太
久,蹉跎得太久,也伤害得太久。今天的大学生则迎来了共和国政通人和、以经济
建设为中心的黄金时代。不过,从哲学观点来看人生世界,每个时代都有自己的麻
烦。人生、世界就是“烦”。没有烦的人生、世界是没有的。
根据我的精神成长之路,我会想到当今大学生的精神成长。两代人背景截然不
同。一个是过多的政治运动,人斗人,学生没有时间坐下来读书,走进实验室。另
一个是太实用化和太商业化。
超前消费、无边消费主义、旨在撩拨感官的商业广告铺天盖地,吞没了一切,
人们的欲望在无限膨胀。校园内的大学生有几个能幸免?有几个能有效地抗击?有
几个能去努力做到“朝闻道,夕死可矣!”有几个能为中国古人的这个绝妙定义去
激动、拍案叫绝:“上下四方曰宇,往古来今曰宙。”(《尸子》的作者大概是战
国末期人)
“宇宙”这个词概括了时间(Time)和空间(Space),绝了!这个
术语是多么了不起的中国古代思想成就!(哲学概括的成就)今天的大学生又有几
个像古希腊哲人所提倡的那样具有一种真正的哲学精神:为追求真理而追求真理。
说句英文就是“With a True Philosophical Spi
rit: The Search of Truth for its Own
Sake.”
不少大学生在追求及时行乐,热衷攀比,变得轻浮,浮躁。大学生的浮躁就是
时代的浮躁。作为正在面向世界、走向全球化的新一代中国公民,今天的大学生理
应有“世界公民”(a Citizen of the World)的胸襟,
去关心全球性的难题:人与人、人与自然的种种冲突。因为我们是地球人的一分子。
我们理应突破学系阻隔,做到“文理互渗”;我们理应提倡自由吸纳,让“名著阅
读”蔚然成风。
40多年前,我曾自己摸索着沿着冲决学系或文理科阻隔这条路,跌跌撞撞地
走了过来,一直走到今天。现在我把我这段故事写出来,给当今大学生提供点参考。
当年我一直被校方看成是另类,看成是“思想反动学生”。“文理互渗”,冲决学
系的阻隔,在当时只能是“地下活动”,属于非法,不务正业。我就是一个典型,
老挨批。我是死不悔改。若用今天的眼光去看我的过去呢?我是坏学生还是好学生?
今天我们知道了芝加哥大学校长赫钦斯(1899-1952)倡导“名著阅
读”计划。五十年代的北大学生不知道这个计划。因为美国是帝国主义,是敌人。
但凭着求知的本能,我却在日夜偷偷地阅读名著,包括感受、理解贝多芬的《英雄
》、《命运》、《第九》交响曲和莫扎特的钢琴协奏曲,以及他的铜管、木管协奏
曲,尤其是慢板乐章。美极了!
我的故事是发生在40多年前的一段往事。尽管时代变了,但一些基本道理或
法则同样适用于现今。我指的是:让跨学科的多维、立体信息铸造、拓展大学生的
知识结构;力争做一个“以宇宙万物为友、人间哀乐为怀”的“世界公民”;力争
拥有孟子所提倡的四种心:“无恻隐之心,非人也;无羞恶之心,非人也;无辞让
之心,非人也;无是非之心,非人也。”21世纪的人类文明特别需要这四种心。
当代世界到处是危机、困厄和冲突,都可以归结为我们严重欠缺这四心。我们
并不缺高科技。从火星探测器发来清晰图片,还缺高科技吗?从4亿公里远的火星
发到地球上啊!
人之所以成其为人,是因为拥有这四种心。科学、艺术和哲学的最高目标是把
人引导到拥有这四种心。
北大6年,读了点庄子、孟子和孔子的书,是我自修、自学的一大成绩。我这
一代,国学底子差,不像蔡元培和胡适等前辈。24岁蔡元培就成了光绪年间的进
士。
大学三年级,偶然读到中国古人论述用兵等军事方面的思想,深受启发:“古
之善用兵者,以死求生,而不以生求生。”(宋朝,杨万里《论兵》)
“临战而思生,则战必不力。”(宋朝,苏轼《思堂记》)
“凡兵战之场,立尸之地。必死则生,幸生则死。”(《吴子·治兵》)
当然我学习这些论述,不是为了去领兵打仗,而是把“以死求生”的勇猛精神
用到追求知识、做学问上来。也是在大学三年级,从《知识即力量》杂志上读到一
则消息:国外的新型坦克装备了一种新的瞄准仪,不论坦克在什么复杂的地形上行
进、颠簸,都不影响炮弹命中目标的准确度。我想,我的内心也必须装备这种“水
平仪”。在哲学上,这就是“不动心”。东西方哲学都提出过“不动心”这个概念。
意思是让自己的灵魂永远保持一种平衡、宁静状态,不受外界环境的干扰。这是强
调自己内心的重要性。宋朝延寿《宗镜录》有言:“心能作佛,心能作众生;心能
作天堂,心能作地狱。”
将近半个世纪,我的内外阅历证实了这个命题的正确性。在当年反右后的北大,
极左思潮占支配地位,政治运动频频不断,“不动心”于我成了一个生死存亡的问
题。
即便在今天,“不动心”——每临大事有静气——对于我们每个人也是至关重
要的。因为世界并不太平:癌症、非典、水灾、地震、恐怖主义和人口过剩……我
又想起宋朝罗大经的名言:“成人不自在,自在不成人。”
最后我想说,回顾40多年前的往事,仿佛是做了一场梦。世界许多民族都有
“人生不过是场梦”的说法。这才是永恒的真理,无法改变。美国有首古老的民歌,
最末一句是“Live is but a Dream!”(人生不过是场梦)
记得有一回北大朗润园温德先生哼过这首歌。他家的那间小客厅尽是音乐回荡
:“此曲只应天上有,人间能得几回闻?”(杜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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