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庸少年,浑浑噩噩(1)
先交待一下我进大学前的蒙昧状态是必要的。只有这样,才能见出我大学毕业
时的脱胎换骨,判若两人。
进北大前,我处于佛教哲学所说的迷的状态,是未悟;进去后,毕业走出校门,
我是悟,或叫顿悟。顿悟是由渐修工夫的积累所致,于是日光顿生,霜露渐消,豁
然大彻。要有个过程。整整6年。
《中峰广录》有两段话说到点子上,很深刻,我有亲身体验:“迷则佛境界俱
是众生境界;悟则众生境界俱是佛境界。”
“未悟之人说道理,如月夜看物;已悟之人说道理,如白日看物。”
进北大之前,我是一个“未悟之人”,一个浑浑噩噩的平庸少年。
我父亲是商人,常年在上海经商,难得回老家江西南昌。生我养我一手把我拉
扯大的是母亲。在功课方面,我母亲从不过问,任我去,只要不留级,不让她没有
脸面。她也无能力管我。因为外公早逝,家境贫寒,一个农家女读不起书,一字不
识,连自己的姓名“聂玳梅”都写不来。(究竟是哪个字“玳”、“大”、“黛”,
我也不清楚)
后来我参加工作,寄钱回家,母亲在收据上也不会签名,只会盖上自己的手印,
而且是大拇指。
我平庸,不开窍,久久未悟,不能怪我母亲是文盲,只怪我天生就是晚熟这块
料。也许一个人的基因系统或脑结构才是决定一切的,早熟或晚熟,天才或庸才。
1950年我进南昌一中读初一。我最怕两门功课:代数和英文。盛老师(女)
是位优秀的数学老师。但名师不一定出高徒。至少我是例外。在课堂上,我永远在
云里雾里。我始终不明白,为什么:
(x+a)(x+b)=x+(a+b)x+ab.
当然,我也不会解下列方程:
x+2x+1=8
整个初中,我都弄不懂为什么这个方程会有下面两个根:
x=-1+2, x=-1-2
英文成绩也很糟。我不会国际音标。只好在“Capitalism”(资本
主义)这个单字的后面注上“隔壁的李师母”。毕竟,这也是一种灵气,只是路子
不对劲,属于邪门歪道。
代数和英文这两门功课总是补考及格。领来成绩单,不敢给母亲看,塞在床底
下。母亲费劲地找出来,给识字的邻居看,然后就说:“我儿子又是补考及格!”
当年我母亲不像今天的母亲们,不会为我去请家教。
初三,我转到私立新民中学。有两节课像黑夜的雷电,对我有所触动:第一是
石老师教的平面几何,她是姚校长的夫人。我对她所讲的“圆的概念和性质”发生
了一丁点的兴趣。
比如关于圆的定义,石老师说(她的长相、神态、尖尖的声音和手拿直尺的样
子,今天我还记得很清楚,尽管相隔半个多世纪):
与定点的距离等于定长的点的轨迹叫做圆。这个定点叫做圆心,这个定长叫做
圆的半径。
课后,放学回家,走在路上,我还在琢磨:如果在圆周以外有个点,它到圆心
的距离便不等于半径了。
把所有“与定点的距离等于定长的点”统统集合在一起的轨迹,便是整个圆周
长,而且一个点也不漏掉!就像一网撒下去,池塘里的鱼一条也无法跑掉。小时候
我跟随舅舅捕过鱼。
自然,当时我的思路并没有今天这样清晰,只是朝这个方向去想,去好奇,隐
隐约约出现了一个惊叹号的影子,不过时间很短,像阵风,吹过,掠过,也就消失
了。又像浮云,薄薄的一层,不久便全然地散去。
如果把这条思路或这份惊讶坚持下去,说不定进入高中,我会对整个数学发生
兴趣,最后报考北大数学系或理工科。
从今天来看,上述思路的性质是一种追寻逻辑思维的完美和满足。它完全属于
人的精神世界,同物质世界无关。
上述那个惊叹号的影子毕竟是一粒奇妙的种子,落入我的心田或内心土壤中。
不过要等到1957年冬和1958年春之交的日子才破土发芽,长出一株幼苗。
地点在北大。
第二是新民中学姓陈的历史老师讲的世界史,提到最古老的米索不达米亚文明
和两条河:底格里斯和幼发拉底。
老师还把米索不达米亚和两条河流的英文写在黑板上:Mesopotami
a, Tigris, Euphrates。他要我们抄下来,记住。他说将来
要考试。我照老师的话做了,而且是不折不扣。因为这三个地名的发音很好听,如
歌似的悦耳,我喜欢,触动了我。陈老师还讲到苏美尔人是最早米索不达米亚文明
的创造者。他们成功利用了两条河,建立了灌溉网,从而创造了世界最早的文明。
不过底格里斯和幼发拉底又经常泛滥,洪水特别凶猛,这使苏美尔人内心深感恐惧,
加上外族入侵的战争威胁,苏美尔人觉得在一些无法控制的敌对力量面前,自己是
无助的,内心深为不安,有种悲观,说:“人生苦短,生命也脆弱,无论做什么,
到头来只是一场空。”
陈老师最后说,历史在苏美尔的起源是非常引人入胜的课题。老师还把“历史
在苏美尔的起源”这个课题写成英文,也叫我们抄下:
History Begins at Sumer.
至今我还记得这句英文,是个奇迹。这节世界历史课发生在1952年和19
53年之交的日子,着实让我兴奋、沉醉了45分钟。不过它还是像雷电,像阵风,
像片云,很快就消失在我昏睡、平庸的井底,被淹没了。它要等到1957年冬和
1958年春的交接日子,才猛然从井底中冒上来,泛起一阵阵惊醒的泡沫。其地
点已经在北大未名湖畔。
初中毕业,我考入南昌二中。它的前身是心远中学。张国焘和方志敏都曾在该
校就读。师资力量很强,在江西省名列前茅。尽管这样,强大的教师阵营依旧没有
打碎我平庸的坚硬外壳。因为时候未到:“未悟之人说道理,如月夜看物。”
我这样晚熟,不开窍,只怪自己,不怪江西南昌这地不养人。在历史上,江西
有过自己的辉煌。如果说有《齐鲁文化》《巴蜀文化》《吴越文化》《荆楚文化》
和《燕赵文化》,那么就有《赣文化》。
隋唐是中国佛学或佛教哲学的鼎盛时期,形成了各种流派。但为何只有禅宗才
能在江西立足并得到发展?早在唐代就有“求官去长安,求佛往江西”一说。禅宗
分南北,江西便成了南禅最为盛行之地。(按理我今天要返乡,走近禅宗)
我这个人,越是走向成熟,走向“世界哲学”,就越推崇禅宗。我忘不了我在
北大读到白居易给“禅”下的定义:“荣枯事过都成梦,忧喜心忘便是禅。”
这个悲观的定义构成了我今天世界观的一个组成部分。我这个人身上既有光的
面,也有暗的面。两个面的种子都是在北大撒下的。
不要忘了,宋明理学在江西有过很大发展,尤其是陆(九渊)王(阳明)心学。
它植根于江西,和江西的思想文化传统分不开。江西出了诸如欧阳修、王安石、朱
熹、文天祥、曾巩和黄庭坚这样一批人杰或精英,不能不说同“地灵”有关联。再
就是江西临川的汤显祖。——西方有莎士比亚,东方有汤显祖。江西书院历代闻名
于世。宋代有136所,占全国四分之三!明清两代,江西的进士差不多占全国的
十分之一。后来,等我成熟了,从事人类文明研究,我才听到过去有这一说:“一
门三进士,隔河两宰相,三里五状元,朝臣半江西。”
可见,我少年蒙昧是内因,同江西无关。
高中同学有许多优秀生,他们不仅数理化好,还是俄罗斯文学和苏联小说迷。
我记得他们经常到东湖边上的省立图书馆去借小说读,而且交换着传阅,谈心得,
而我在这方面则要迟钝得多,闭塞得多。我始终在圈外,从没有加入的要求。其实
我家住在马家巷,离百花洲省立图书馆仅10分钟的路。高中二年级,在同学文学
圈子的感染和带动下,我也办了一个借书证。不过读的书极有限,说到底是内心没
有求知的渴望,我还在一个劲地昏睡。记得有两本书给了我较深印象:
1. 《瓦杜丁传》。乌克兰人。卫国战争英雄。乌克兰方面军司令官。在前
线指挥时,死于德国飞机轰炸。大将军衔。
2001年2月,我造访基辅。在一座街心公园,我突然见到“瓦杜丁大将”
的铜像。我久久站在那里。
乌克兰友人柳芭问我:“你熟悉他?”
“1954年,我读高中二年级,读过他的传。这也是我读到的第一本课外读
物。所以印象很深。”
2. 英国小说《宝岛》(有人译成《金银岛》),作者是新浪漫主义作家、
苏格兰的斯蒂文森(1850-1894)。有关藏宝的荒岛,两帮人拼命争夺宝
藏,纯属虚构,曾吸引全世界的无数青少年,其中也包括我。
那年冬天,我蜷缩在被窝里读它到深夜一点。母亲看到我的屋子还有灯光便开
口:
“鑫儿,都几点了,还不睡?”
这时有往南飞的雁阵从高空掠过,我放下了《宝岛》,始觉天地人间有种悲愤
的元气弥漫。这感觉非常朦胧,只是薄薄的一层,时间也短。在往后北大的日子,
我这种“景生情,情生景,哀乐之触,荣悴之迎,互藏其宅”的境况便成了我的精
神构造的基调,直到今天。
如果说,我这点刹那间的体验也算是一个小小的亮点,那就勉强算上吧,算是
一个微不足道,一点也不显眼的感叹号。不过“星星之火,可以燎原”。但要等待,
等我进入北大,受到严重挫折后的猛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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