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茵梦湖情结”和“俄罗斯情结”(1)
人脑中形成的“情结”既是先天又是后天(教育)的结果。人与人的区别往往
是由不同的“情结”决定的。“情结”是人的特质的披露。我这个人是由许多“情
结”交汇、编织而成的一种存在。可以说,我是为我的“情结”而活在世上。“我
情结,故我在。”
我这个人,一无所有,只有“情结”。各种“情结”使我万般眷恋世界,灵有
所寄,魂有所托。拿掉我身上的各种“情结”,我只是一个空壳。
北大6年,我只做了一件事:在我的内心渐渐形成了一个个沁入心脾、意深味
有余的“情结”。
1956年春有件事不得不提及:
我们全班同学去圆明园种树。这是我生平第一次听到“圆明园”这个地方,也
是我生平第一次踏进这里的废墟和残破。那次植树活动为我日后的故事情节埋下伏
笔。后来的一切表明,圆明园的荒野对我的成长是多么重要!
1956年暑假我因为没有钱买火车票回家,只好留校。全班20位同学,回
家探亲的是绝大多数。留校的仅两三名。都是经济方面的原因。
学校暑假文艺生活安排得很丰富,常有电影和舞会。德国留学生都去旅游了。
布莉吉特不在北大。我也不进舞厅。当时的周末常播放一首《青年友谊圆舞曲》
(天戈曲,江山词,作于1955年)。我蛮喜欢。听到它的旋律,我的内心会升
起一种无名的惆怅。
这是我生平第一次体验到了惆怅这种复杂、高级的感情。原因估计有两个:想
家,感到孤独;布莉吉特不在北大。其实,惆怅这种感情表明了一个人开始摆脱平
庸、浅薄。一年级结束,我给全班同学的印象是:单纯,天真,幼稚。由此可见我
当时的精神状态。这并不是件好事。
利用暑假,我决心读书。因为穷,不敢对外部物质世界有任何奢望,包括下饭
馆,吃喝玩乐。只有一门心思读书才是我的出路,因为这不花钱。我选择了德国乡
土作家斯托姆(T.Storm, 1812-1888)和他的成名作《茵梦湖
》(Immensee)。为了理解得好些,我找了两个中译本来参照。最后我发
现郭沫若的译文最好。我指的是有斑斓的文彩。毕竟是出自大家的手笔。
《茵梦湖》是个中篇小说,是作者33岁写的作品。讲的是一段不幸爱情的故
事。主人公莱茵哈德晚年十分孤寂。一天,他触景生情回忆起少年时跟秀美的伊丽
莎白一段纯洁、甜蜜的爱情。
原先莱茵哈德一直生活在乡间,后来要到外地去求学深造,只好同青梅竹马的
伊丽莎白暂时分离。这期间伊丽莎白的母亲出来包办女儿的婚事,要女儿嫁给富家
子弟、莱茵哈德少年时代的同学艾利希。软弱、温顺的伊丽莎白只好服从母亲的意
志和压力。婚后,她没有得到幸福。她经常怀念莱茵哈德。他也孤单一人,从未点
燃起家室的炉火。
这个悲剧自始至终充满了淡淡的哀愁。斯托姆善于用简洁、优美和清新的德语
营造出一种惆怅、感伤的情调,深深印在我这张白纸上,霍地为我打开了世界文学
的大门!
这是一个特殊的例子。不是《红楼梦》,也不是唐诗宋词,而是19世纪德国
一个浪漫主义中篇小说把我带进了文学世界,令我着迷,陶醉。当时我18岁,读
完了大一,也是踏踏实实学了一年基础德文的总结:
精读原版的《茵梦湖》,几乎是百分之百地能读下来,并体会到了德文的美。
整篇如同一首优美、伤感的散文诗。斯托姆自己也说,他的小说创作是从诗境中发
展出来的。
世界文学王国是一个开放的大圆圈。它有许许多多的大门。你既可以通过《红
楼梦》《西厢记》和唐诗宋词走进去,也可以通过中国历代散文步入它的深处。当
然你还可以从英国、法国、德国和俄国文学深入它的王国腹地。
这叫“殊途同归”。
精读《茵梦湖》,我第一次品尝到了读外文原文的滋味。那是从译文读不出来
的。怎么也读不出它的原汁原味。
伊丽莎白婚后,她丈夫艾利希邀请莱茵哈德来他庄园小住。伊丽莎白陪同莱茵
哈德旧地重游。到处是触景生情,山山水水,一草一木。下面有这么一段很诗意的
文字:
“伊丽莎白,”他说,——“青山的后面是我们的青年时代。如今它到哪里去
了?”
这些德文句子很简洁,很美。我惊讶,斯托姆何以能用如此简洁、平淡的句子
表述人类丰富的感情?
在我的内心世界,终于冒出了一个感叹号或惊叹号!对于我的成长,这不是一
件小事。它发生在1956年暑假,地点在大图书馆(靠西门,离未名湖只有10
0米)。
小说《茵梦湖》有两句诗也给了我难忘印象。那是一首古老歌曲的歌词,十分
凄清,哀婉:
Sterben, ach sterben
Soll ich allein!
直译是: 死啊,啊死,
我便是孤单一人!
这也是我的译文,干巴巴,没有什么文彩,没有一丁点动人心魄的色彩。
但郭沫若的译文却十分妙绝,既忠实原文,又有意境,营造了诗的氛围:
死啊,啊死,
我便独葬荒丘!
德文allein是“独自一人”的意思。“独葬荒丘”则是郭沫若的再创造,
妙不可言,超过了德文原文!(一个正宗的惊叹号)
我意识到,光学好德文是不够的。那只有一条腿。还要有文学功底和驾驭汉语
的能力,获得另一条腿。两条腿才能走路。
1957年,郭沫若院长陪同法国著名演员钱拉·菲立普参观北大。在未名湖
畔我遇到郭院长,陪同他走了一程,并有段对话:“我看过郭老您的译作《茵梦湖
》,译得真好,尤其是‘独葬荒丘’这一句,超过了原文!”
“我是在日本学医时学的德文,翻译的时候,经常要参考日文,一个人的理解
力和驾驭汉语的能力同样重要。”(大意)
我想起三位同班同学,他们都是高材生:
潘子力(福建厦门人),文学修养很好,崇拜郁达夫和郭沫若,还有殷夫。诗
人气质,伤感。常写诗。我的德文水平(指理解力、语感和发音)不在他之下,但
他的译文水平远在我之上。这是为什么?他对我的触动很大,相比之下,我发现了
自己的短处。毕业后,他分到天津大学任教。不过后来在翻译界他并没有什么大动
作。按他的才华和功底,他理应有动作,比如译出《歌德全集》,超过郭沫若的译
作《浮士德》。
毕业后,我和潘子力失去了联系。人生是马拉松赛。开头一圈遥遥领先者并不
是冠军。要坚持,要看最后几圈。
丁有为(杭州人),文学修养好,擅长写古体诗,且思路开阔,涉猎面广。德
文不如我,但译文和在其他领域远在我之上。他成熟,有自己的世界观。当时我没
有。1957年正因为他有自己独立的世界观而划名右派。他仅比我大两岁。毕业
后分到贵阳医学院图书馆。意志一直消沉,人生观很灰很灰。1980年平反后,
他来北京找过我。我送了一些布票和粮票给他。我看他的精神一直不振。恶劣的环
境把他压垮了!
他理应拼搏,杀出一片天地。出身老右的著名作家王蒙、张贤亮和从维熙不正
是从厄运中冲杀出来的吗?
一个人的坚强意志同才华横溢是两个轮子,缺一不可。我为丁有为(我们同窗
4年)自暴自弃而惋惜。他理应像他的名字——有为——那样响当当,一往直前,
名符其实。康有为便是意志、志向和才华卓绝结合的产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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