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选择,故我在”
北大6年,洗衣服也成了我的一道风景线。我是被迫。
读北大之前,我在家从来没有洗过一件衣服。一年级,新生的住所不定,打了
一两个月的游击,后来才搬进新盖好的28号楼,6个人一间。每层有两间大的洗
脸、洗衣间。
我开始自己动手洗衣服。我最怕洗外套。衬衣也怕。凡是费时费力的大件,我
就怕,主要是不耐烦,不愿花时间在这上面。——这是我的准则。
我的衣服永远洗不干净。若用我母亲的标准或尺度去衡量,只洗净了百分之五
十。内衣则达到70%。若是我母亲知道洗衣服的真相,她准会心疼儿子。
五六件衣服堆在一块洗,更不耐烦。干脆,浸泡在脸盆里,赶快从洗衣间逃出
来,不是进图书馆,就是去朗润园听音乐,或到钢琴房去弹琴,或进体育馆。
有时周末要洗澡,发现没有内衣替换,只好走进洗衣房。我发现因衣服浸泡过
久(约一星期),脸盆里的水有臭味,表面上有层发绿的颜色。至今我还能记起这
种特殊的臭味。我也知道这不好。我只是把内衣内裤马马虎虎洗出来,其它的大件
换上两次新鲜水,照样放在那里继续浸泡。真是委曲了它们!但我从没有后悔过。
因为我赢得了宝贵的时间。
我要赶路,把因平庸和晚熟损失的时间夺回来。——在6年的大学生活中,这
是我的最高准则。我不是用语言,而是用一个个坚决的行动贯彻我的准则。
我从来没有惋惜我的衣服。我是没有法子才去损伤衣服。我知道,它们因长时
间浸泡(有时长达一个月),寿命估计会缩短三分之二,我也在所不惜。我这样做,
是不得已而为之。
有一回冬天,我发现我床上的床单已有多日不见。我想起是上个礼拜天洗了,
晒在底下燕南园围墙后面和28号楼之间的空地上。我下去找。正下着雪。空荡荡
的。压根就没有见到一件衣服。我记得很清楚,一个星期前,我把床单就晒在铁丝
上。会有人偷?一件破床单,值得人去偷?
突然,我看见紧靠燕南园围墙外的墙根露出一角像衣服的东西。走近一看,正
是我的床单,被雪和沙土盖住了百分之九十的面积。
估计是前几天刮风沙,然后又是下大雪共同造成的结果。
40年后,即1999年,我一个人偷偷地返回了北大,还特意在我当年晒衣
服、风雪把我的床单深深掩埋的地方足足站了5分钟。我好像来到了一座坟场。这
里有我的青年时代。我在凭吊。我想坐在地上号啕大哭一场。人生究竟是怎么一回
事呢?逝去了的,就再也回不来了?时间老人有双神秘的手:左手创造一切,右手
又毁灭一切。他不慌不忙,同时进行。上帝就是时间加上空间。这是我给上帝下的
定义。我既喜欢又憎恨上帝。因为它不让逝去的东西重现。但毕竟他又向人类妥协
了一步:把记忆赠给了人,只允许人在自己的记忆中同往事相聚,相逢。长期记忆
是人的专利吗?
老虎、狮子、大象、蛇、龟、牛、马……也有能力回忆它们三四十年前的往事
吗?
站在28号楼前当年的晒衣场地,我自然想起我的衣服和床单。当年我没有善
待它们,没有做到“物尽其用”,糟蹋了它们,我内疚吗?要忏悔吗?
不必小题大作。但也正是我母亲说我读书读傻了的有力证据。幸好她不知道。
人生是什么?人生就是选择。永远选择最重要、最珍贵的,只好放弃不很重要、
日后可以补回的东西。
我不是布里丹的驴。
布里丹(J.Buridan, 1350年在世)是位哲学家。他假定有一
头驴站在两堆同样大、同样鲜美、同样距离的干草之间,它不能决定该先吃哪堆干
草,结果活活饿死在两堆干草之间。
半个世纪来,我一直在用我的价值观、判断和意志作出一长串大小选择。我便
是这样跌跌撞撞走过来的。
没有选择,便没有人生。
我在北大6年,只懂得两个汉字:“选择”,包括选择留级。我的选择营造了
我。“我选择,故我在。”直到今天,我还在选择。比如一个月同时有三个地方邀
请我参加学术讨论会。我只能选择一个。
不过,在这个世界上有一样东西我是没有选择权利的,这就是死亡。将来我必
有一死。我不能叫别人替我去死。我一定要亲自去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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