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找“记恒女性”(3)
上马列主义课、上高名凯的语言学和体育课,我们专业同法、英专业同学总在
一起。有几次,我和蔡在钢琴房相遇。我替她翻谱子,但我从不敢吐露我对她的好
感。如今她已移民加拿大。前两年她找过我。我请她喝咖啡。
我们都已到了坦率披露当年绝密的时候。
“当时你为什么不来追我?”蔡说。
“我不敢。”
这就是当年的我,始终不开窍,在男女关系方面更是晚熟,弄懂的时间很长。
大学6年,我从没有拥抱过、亲吻过一个女生。50年代的大学生像我这种傻
冒的恐怕是多数。我年龄小是一个原因。1956年国庆游行前,班上女同学还没
有来集合。班长对我说:
“小鬼,去看看女同胞为什么还不来,催她们一下!”
我奉命去26号楼女生宿舍。我敲门:
“谁呀?”传出李舒心的声音。
“赵鑫珊。”我在门外回答。
“呀,我的衣服还没有穿好!”汪佩君的声音。
“是小鬼,没有关系,让他进来。”张晓珲边说边把门打开。
我走进去,只见一屋子女同胞还在打扮,有人上身胸罩还露了出来。
这就是女同学眼中的我。一般来说,她们比我大1到5岁,而后来我才知道女
性心理学一条普遍原理:不会爱上比自己小、比自己幼稚的男子。
50年代北大并不禁止学生谈恋爱,只要不太越轨。
后来我才知道,法文专业有个男生同好几个女生发生过性关系,其中一个怀了
孕。野合地点就在未名湖畔林中草地上。结果被开除学籍。
北大校园是恋爱的好地方。晚上,情侣在树下丰草丛中接吻,天上有繁星闪烁,
四周有蛙声一片,这里是燕园为少男少女提供的天堂。
很遗憾,6年来,我同这样的天堂失之交臂。
当我在北大拥有这天堂空间的时候,我身边又没有恋人;等我后来有了恋人,
我又失去了燕园未名湖畔树下丰草丛中的天堂。——这是我青年时代的悲哀。
现实生活中找不到“永恒女性”,我只好跑到书本中去寻找。
在《茵梦湖》的主人公伊丽莎白身上便有不少“永恒女性”的成分或元素。许
多年,她一直在“引导我上进”。
莎士比亚《奥赛罗》女主人公德丝台蒙娜(Desdemona)则是我心目
中的“永恒女性”典型。北大6年,这个悲剧我总共读了两遍。最后我决定卖掉一
条毛料裤,跑到东安市场旧书店去把《莎士比亚全集》(英文版)买来。
其实我主要是买《奥赛罗》这一个剧本。该剧本最为闪光的形象便是德丝台蒙
娜。如果有人问我:“怎样的女人才是歌德心目中的永恒女性?”
我便会明确地回答:“去读读莎翁的《奥赛罗》吧!”
北大6年,暗中引导我上进的,的确有德丝台蒙娜的身影。拔高我的是来自许
多领域的力。德丝台蒙娜是合力中的一个分力。
1959年暑假,东操场放了苏联电影《奥赛罗》,女主角的气质和风韵给了我难
忘的印象。据说,导演物色扮演德丝台蒙娜这个角色的演员花了很多时间,最后选
中了列宁格勒百货公司的一名售货员。
我佩服导演的眼力。电影散场,已是10点。为了消化这部优秀影片,我独自
一人跑到圆明园的荒野去感叹。由此可见我和圆明园不同寻常的一层关系。
1958年夏天我开始读哈代的《苔丝》。这是我最喜欢的小说之一。苔丝成
了我心目中的“永恒女性”典型。不过她和德丝台蒙娜属于不同类型,尽管两人的
名字都有一个“丝”字,一个出身贵族,另一个是乡村姑娘,文化程度不高,但两
人的实质和核心有相通处:美貌和善良。这两种类型都能引导我上进,直到今天。
看来,“永恒女性”有不同类型,恰如玫瑰有不同品种。
也是在北大做学生的时候,我又读了美国霍桑的《红字》。女主人公海丝特
(又有一个“丝”字)则是“永恒女性”的另一种类型,同样深深震撼过我的内心
世界,鼓舞我上进。
出乎我的意料,在我的阅读天地中不久又冒出了一个非常奇特的类型,我理应
把她们归结为“永恒女性”。该类型包括三个文学形象:冯梦龙(1524-1646)笔
下的名妓花魁娘子和杜十娘。法国作家小仲马笔下的茶花女玛格丽特。
三人都是名妓,但都是我心目中的“永恒女性”,这是奇怪的。因为她们同莫
扎特、贝多芬和勃拉姆斯一样,都能拔高我,引导我上进,而不是堕落。
我读的《茶花女》是英译本,也是从旧书店淘便宜货掏来的,可见我在北大6
年同东安市场的密切关系。过去我买书的劲头特别大,的的确确是卖掉裤子也要买
书。今天我把买书的热情转化成了写书的热情。这在我一生中是一个重大转折点。
它发生在1983年,即走出北大校门的第22年。
所有在北大犁沟中撒下去的种子要等待22年后才陆陆续续破土,发芽,成长
为一株株树。这已是我一生。
我忘不了《茶花女》的英译本。英文是那样简洁,却能包含那么丰富、那么深
刻的人类感情!我再一次笑我上初中的时候居然会把英文看成是我的死敌,而在北
大,英文却成了我的至爱亲朋,为我打开了整个世界!(一个正宗的惊叹号)
北大6年,我大约读了二三十本英文小说,这是我自学的成绩。我品尝到了英
文语言的美。
我忘不了茶花女玛格丽特在巴黎的冬天12月15日给阿芒写的信,开头一段
是:
今天是十二月十五日。我病了三四天了。今天早上,我躺在床上;天气阴沉,
我的心情忧郁;没有人在我身边。我想着你,阿芒。而你,我写这几行字的时候,
你在哪儿呢?听说,远离巴黎,在很远很远的地方;也许你已经忘了玛格丽特吧。
不管怎样,愿你幸福,正是多亏你,我才在一生中有了惟一的欢乐时刻。
中译文尽管也不错,但它震撼我内心的强度只有6级,而英文的强度则高达8
级。这多亏了我的英文语感:
Today is the 15th December. I hav
e been ill three of four days. This
morning I stayed in bed. The weather
is dark, I am sad; there is no one b
y me. I think of you, Armand. And yo
u, where are you, while I write thes
e lines? Far from Paris, far, far, t
hey tell me, and perhaps you have al
ready forgotten Marguerite. Well, be
happy; I owe you the only happy mome
nts is my life.
读到它,我的双眼有泪水在闪烁。
茶花女玛格丽特成了我心目中的“永恒女性”。1993年当我路过巴黎一幢
19世纪中叶的房屋时,我停住了脚步,看看二楼的窗口,觉得茶花女在看着车水
马龙的街道。
这是奇怪的,巴黎一代名妓,小仲马笔下的一个文学形象会鼓舞我上进。
其实,这并不奇怪。真正的理想爱情都是梦中梦。现实需要梦来补充。
恋爱的本质其实是男女合作,共同营造一种梦样的氛围。所以恋爱的最佳场所
是在月朦胧、鸟朦胧的大树底下。
恋爱的极致是诗。单方面不能写诗。需要男女双方合作。有“永恒女性”,那
么,有“永恒男性”吗?我只能提出问题。回答不应是我,而是女性。
也是法文专业的蔡文娟在2000年的一个晚上坐在咖啡屋同我一起回顾往事,
说在她们女生宿舍,议论男同学是主要话题之一,尤其是在晚上刚熄灯之后。
都是天性使然。
我想起大学生时代的爱因斯坦。小提琴是他的业余爱好。如果在座的听众里头
有一个漂亮女生,他就拉得特来情绪,特来劲。
都是天性使然。
不过在他的相对论里面并没有情爱和性爱的影子。他思考引力场,不研究性爱
场。
回顾大学时期,当我对事物的“起源”发生兴趣的时候,便是我的哲学意识萌
芽之日。有些事物的起源可以追溯到,并能基本上弄清。比如有关家庭、国家、城
市和建筑……的起源。但有些起源恐怕永远是个谜。比如:空间、时间和物质的起
源;万有引力的起源;生物多样性的起源;两性相吸(包括同性恋)的起源;人类
道德和良心的起源等。
今天,爱情哲学(The Philosophy of Love)成了我
的“世界哲学”的一个组成部分。但它的种子又是在北大无意之中撒下的。我忘不
了当年我读过两本这方面的书:《动物的性爱》和《鸟类的性爱》。
性爱的普遍世界性于我永远是一个很大的惊叹号!
我打算写本书来画上一个句号:《生物世界的性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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