脱胎换骨(1)
这是母校送给我的最大礼物之一。
没有失恋,我不会脱胎换骨,变成另一个人。我记起一句英文:“给我一场风
暴,如果那是恋爱。”(Give me a storm, if it be
Love.)
是的,真正的恋爱是心底里的一场风暴,它会把过去的一切冲刷得干干净净,
彻底叫人变个样。关键问题是这场初恋的失败发生在北大。如果在别的地方呢?
毕业后,从1977年到1983年,我以一个校友的身份,还陆陆续续给她
去过30封信。现在我把其中几封或重要的段落抄录在此:
一、 北大未名湖畔初恋的滋味
亲爱的露露:
即便是把我烧成灰,我还会承认,你毕竟是我的第一个恋人。所以我还叫你
“亲爱的露露”,直呼你的小名。这样我又回到了过去,在记忆中同我的过去相见。
记忆是一种多奇妙的功能啊!
从1957年至1960年,正是你把我狠狠地推了一把,幸好我没有掉进灾
难深渊,而是一个广大、深遂的科学、艺术和哲学的世界霍地一下展现在我面前!
当时我只有19岁,二年级。
这已经是20年前的往事了。今天回过头去看我那段断断续续长达四年的初恋,
可能要客观得多,公正得多。至少我现在不再恨你。其实我当年也没有理由恨你。
我傻,不开窍。
今天晚上我骑车回了一次北大——我们的(你的,也是我的)母校。这是我自
1975年从辽西干校调回中国农业科学院两年来第一次回北大去看望垂垂老矣的
温德(R.Winter)先生。他还住在朗润园,只是搬进了同一院落的新屋。
据说是西语系拨专款为他盖的,卧室朝南,大玻璃窗,阳光充足。但我还是喜欢老
屋。因为那里有我的启蒙,有我的青年时代,有我脱去的一层旧皮,有我的胎观时
期。——尽管不成熟,但框架还是今天的框架。
告别朗润园后,已是满天星斗。路经未名湖,我特意沿着湖畔骑车兜了整整一
圈,然后在一棵粗大的柳树和它下面的一块大石头面前停了下来。我清楚地记得,
20年前,也是在早春三月的一个夜晚,你和我双双并排坐在这里正式开始了我一
生的初恋(同时也是失恋)。
我这是触景生情。的确,今天晚上如果我不是坐在我们曾经坐过的这块大石头
上面,我可能永远不会提起笔来写信给你。这是一封迟到的情书,当然也是回忆如
烟的往事。
记得那天是周末黄昏。我从大饭厅出来,习惯性地去未名湖溜达。正在想你的
时候,突然在湖畔的小路上同你不期而遇。当时我的心直跳。——今天我才懂得,
心律不齐地乱跳原是爱情来到的第一个信号。是你给我上了这样的“第一课”(L
esson One)。是的,“第一节课”。北大给了我一连串的、终生难忘的
“第一课”。所谓“第一课”就是种子。没有一连串的种子落进我的心田,哪有我
今天?后来我读到歌德给爱情下了一个绝妙的定义才恍然大悟:“没有安宁的幸福
呀,原来你就是爱情!”
歌德的这一感悟当然不是来自他的瞑思苦想或逻辑推理,而是来自他的内心阅
历,来自他的亲身体验。——坐立不安但又深感幸福的经历。歌德是个情种。他一
生恋爱不断、营养了他的创作。
当然,我们前面还有一节“预备课”。1956年的一个冬日,我们一块坐在
大饭厅看电影(忘了是部印度片子还是苏联片子)。当时每个同学都有学校配给的
一个小方凳。新生只要报到便会从行政处领到一个捷克造的大洋磁碗和一只小方凳。
在暗黑中,我们并排坐着。我们只顾悄悄地、极细声极细声地耳语,全然忘了
银幕上的画面。我忘不了你的眼神。现在我才懂得,那就叫频送秋波或暗送秋波。
那是女人的一种进攻性本能,当她想施展自己的魅力或验证自己“杀伤力”究竟有
多大的时候。一般来说,男人(尤其是初恋中的青年)是抵挡不住这种挑逗的。在
现实生活中,不是所有女子都会有这种“性”(Sex)挑逗的动作。(这动作也
是一种语言,一种暗示性的但非常有杀伤力的语言)。它是一颗火星,点燃了我体
内的一捆干柴——男性荷尔蒙生物化学物质的干柴。
散场后,我把你送到离26号楼不远处。分别时,我们的手相握,你用力、使
劲地握了我一下。我知道这是一种暗示,一种神秘兮兮的信息或密码。它和你先前
的眼神合在一起,构成了一个句子,一个对我是意味深长的神秘的句子。
回到28号楼,我睡在紧靠窗口的上铺,久久睡不着,我还在解读你对我用无
声的语言说出的句子:在看电影时,你那挑逗的眼神,那白眼球里的黑眼球转动,
是什么意思呢?当时只有银幕反射出来的朦胧光线照着你的表情。分手时,那有力
的一握,只有路灯照着你的身影,又是什么意思呢?
当时,我只有18岁。
50年代,一个18岁的男孩,要解读这一个陌生的句子,会是多么困惑又激
动人心啊!很久以后我才明白,这是我初恋的序幕了!其实,恋爱的魅力全在解读
一个个神秘兮兮的句子。
曾记否,1957年3月的一天,我们坐在湖边。我们靠得不很紧,但也离得
不很远。——今天我把它称之为“初恋的神秘距离”。
婚后三年的夫妻,彼此间常常不再有那种神秘的、正负电荷相吸的力,正是因
为不再拥有那“初恋时的神秘距离”。
这距离不是物理学的长度单位,而是生物化学的,性(Sex)荷尔蒙的,性
心理的。那是性追求心理的空间。
那天晚上我同你悄悄说了什么,现在不记得了,毕竟事隔20年。估计我没有
也不可能说出任何有意义、有价值、值得你长久记住的东西。因为我当时还是一张
白纸。即便上面有几个字或几张图画,也是一些不足挂齿的东西。今天来看,你当
年没有爱上我是对的,合情理的。因为女人不会爱上一个比自己嫩的男人。——这
是有关男女性心理学一条重要原理。其实心理学的背后是性生理学。
当时你之所以对我发生了一点点兴趣,估计是我的眼睛和鼻子吸引你的缘故。
这是你亲口告诉我的。是的,18岁的我,炯炯有神的眼睛像母亲,古希腊鼻子
(这是你使用的术语,我还是头一回听到这么一个术语,可见你比我懂得多),挺
挺的,像父亲。其实我父母的外表很一般,只是这两个有点闪光的器官我继承了父
母的优点。仅此而已。其他没有什么可取处。
一个男子,光凭这点外在的闪光怎能吸引你、镇住像你这样一个女子呢?当年
你比我懂事,还知道柴可夫斯基、莫扎特和贝多芬,当然还有杜枚、贾岛和李商隐。
对这些名字,我却非常陌生。尽管我们同年级,都是55级,但不同系,你是中文
系,我是西语系。论年龄,你好像比我大半岁或一岁。
记得我们聊天坐在湖边直到深夜。啊,未名湖的深夜!那是最迷人的场地和景
色。50年代的北大学生,恐怕数我对未名湖的深夜最有发言权。因为我是夜游神
(这是后话)。
你知道,北大学生宿舍的大小门是不关的,也没有点名制度。这给了我许多方
便和自由。6年来,我深夜12点过后回宿舍,班干部从没有一次查问过我:“赵
鑫珊,这么晚才进宿舍,你到哪里去了?!”
对这宽松和自由,我一直心怀感激之情。
好些年,我从深夜体验到了许多许多,那是白天无法给予的。这不仅包括燕园
的夜色,还包括圆明园废墟的星稀兮月明,或月临荒野起啼鸦。——我都经历过,
体验过。这有助于我渐渐摆脱平庸,走向“世界哲学”。
记得当我们起身时,突然有只猫从我们前面跑过,你由于恐惧,本能地扑向我
的怀抱,寻求庇护和安全!
这个戏剧性的动作或情节把我的初恋推向了高潮。我一辈子也不会忘记仅持续
了两三秒钟的那段令我战栗或颤栗的经历!
今天我才知道,真正的恋爱都是战栗或颤栗的。如果不是颤栗或战栗的心理状
态,那就不是真正的恋爱,而只能是玩弄或叫玩世不恭。
人的一生天涯之旅,尽管有六十至八十个春秋,但真正幸福的时刻(尤其是颤
栗)往往加在一起恐怕不会超过100个小时。其余百分之九十九的时间都是平平
淡淡,无色无味的;有许多还是受煎熬的,包括肚子痛,牙痛,担忧、焦虑、失望
和不安。
我要感谢那只猫,是猫作为一种外力把你推到了我的怀抱。
后来我才明白,你是来不及思考便扑向我,寻找男性的保护。
男人是不是值得一个女子去爱,或者说女人爱上某个男子,重要的一条是:这
个男人是不是能够为她提供庇护?这庇护包括物质的,生理的,以及精神或心理方
面的。如果一个女子觉得同某个男人在一起的时候,身心两方面都会有一种安全感,
那就说明,她已经爱上他了。这条检验法则是放之四海而皆准的。
男人爱上一个女人不是在她那里能寻找到庇护和安全感,而是心的温馨或安宁。
后来我才明白,猫制造了一种假象,使我迷惑了很长一段时间,以为你是出自
你的感情需要和冲动才扑向我。
19岁的我太嫩,很难读懂猫构造的那个深奥句子。
许多年后我才终于清醒过来,初恋的最大魅力是琢磨这类意义不十分清楚的句
子。一对结婚十年的老夫老妻,双方之间缺乏魅力,是因为再也没有这类叫人去琢
磨的句子了。
鑫珊,1977年早春于北京西郊
中国农业科学院集体宿舍411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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