脱胎换骨(2)
二、 外力总是不可靠的
亲爱的露露:
这样直呼你的小名,就像我站在山谷里用尽气力,撕开嗓门,叫一声喂!回音
隔了好几秒钟才反弹过来。可是历史山谷里的回音是不反弹的。没有回音的山谷显
得特别悲壮。此时此刻的我,就在体验这种悲壮——历史单行道、有去无回的根本
性悲壮,元(原)悲壮,太悲壮,万古悲壮。
悲壮的极致是恸哭。我的内心现在就在恸哭。这是阮籍(210-263)式
的恸哭。这位建安作家兼思想家倜傥不羁,嗜酒放荡。或闭门著书,累月不出;或
登山玩水,竟日忘归。每至途穷,辄恸哭而返。
我是阮籍式的恸哭,带有一种形而上的哲学性质。
北大最后两三年,我也经常体验、经历过这种性质的恸哭。——它标志着我走
向成熟。根本惆怅的恸哭是成熟的符号。
后来的事实,也就是你对我的或冷或热、若即若离、猫逗老鼠般的态度,证明
了我今日的结论是对的:外力总是不可靠的!
爱情要依靠爱情本身的力量才能取胜,得到真正的幸福。爱情以外的力量(包
括猫构造的那个句子)都无济于事。
从1957到1960年我一直恨你,恨你撩拨起我心中一团爱火,又不完全
倒向我。 上星期六傍晚我约你出来散步,被你“哎呀,我没有空”而婉言谢绝;
这个星期六你又满口答应同我出来,共度周末。我好像是一只半死不活的老鼠,你
则是一只手中握有生杀大权的猫。老鼠被猫任意捉弄、摆布。老鼠是死是活,全由
猫决定,全掌握在猫手中。——这就是四年来你我之间的基本关系。
今年我39岁,回过头去审视那一切,才能完全看清我当年19岁犯下的心理
错误:我迫切需要把你、我之间的恋爱关系用明确的语言确定下来,甚至要听到你
亲口对我许诺:“赵鑫珊,我爱你,等我们一毕业,我便嫁给你!”
我追求确定、明朗和一言为定。——这也充分表明了我在恋爱问题上的幼稚。
这也是一个19岁的男孩初恋时最容易犯下的大错误。其实性(Sex)心理学表
明,初恋的魅力百分之九十九在于它的朦胧和不确定性,在于它的戏剧性和曲折。
一句话,在于过程本身,而不在于结果。至少结局如何是次要的。我的根本错误恰
恰在于太看重结局,轻视过程。
你是对的。你强调、品味、咀嚼恋爱过程本身,把结果放到次要又次要的位置。
当年的你是拿得起放得下。我则不。我就是怎么也放不下,一心想有个结局。
我曾多次为你的婉言谢绝而死去活来过。
其实,19岁的我也不值得你去恋。爱是崇拜的代名词。你崇拜我?我身上有
哪一样值得你崇拜?当年我只是一张白纸,白纸一张。我凭什么让你来崇拜我?
今天,1977年39岁的我,仍然为我当年19岁的平庸和无知而脸红!自
那以后,20个叶绿叶黄过去了。这20年是我日夜补课、赶路、猛醒和奋起直追
的20年。
鑫珊,1977年春于
北京魏公树中国农业科学院图书馆
三、 痛苦的折磨是人生第一位好老师
露露,我过去的爱:
我说过,当时我的痛苦就在于比方这个周末你答应同我在一起,到了下个周末
你又断然拒绝我的邀请。
记得有一个星期六晚上,在你拒绝我后,我只好一个人在未名湖一带闲逛。我
特别喜欢湖畔小坡上林中有座凉亭,亭内有口大钟,只是我从没有听到过钟声,这
是燕园的一大遗憾,也是湖光塔影的一个欠缺。
突然,我从很远的地方看到你的身影和一个高个子在一起,并向我这边走来。
我急忙躲在树后,终于看出那位高个便是化学系四年级的排球校队队员,山东济南
人。当时我的心便在滴血。这也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心滴血。
是的,这是心内在出血。
在我19岁的偶然生命中,我还从未这样痛苦过。我的日子一向过得很平淡、
平静,也很平庸。没有什么跌宕起伏、大起大落的东西。1946年我的弟弟因脑
炎夭折,我母亲伤心欲绝,让我第一次尝到了生命的痛苦。但比起你给我的痛苦折
磨,恐怕要差一个数量级。当然两者性质并不相同。
后来我才明白,在一个人成长的道路上,心的折磨是件好事,是第一个严厉的
老师。痛苦使我猛醒,挣脱平庸,驱散浑浑噩噩,并开始追问:我是谁?我来到世
上为的是什么?人生的意义、目的和价值是什么?
我开始了我一生中被痛苦折磨和困扰的时期。而痛苦的困扰和折磨则是东西方
文明中每一种哲学的源头。
哲学起源于生命的痛苦和对人生世界结构的惊讶。
没有你——我生平第一个恋人——给我及时制造的内心大痛苦和大折磨,我可
能还会沿着原先的平庸轨道走许多年。
是的,你给了我第一回失恋的痛苦,使我的最初一团男性荷尔蒙攻击能量遭受
到第一回挫折。所以20年后的今天,我才连续发出一组感谢信,特意向你道谢。
谢谢你给了我人生第一杯苦酒,让我猛醒,从此改变了我一生的运行轨迹。
这杯苦酒来得非常及时。若是推迟三年或五年来到,比如我要等到25岁才初
恋失败,那效果就远不如发生在19岁。因为生命(包括精神成长之路)是有阶段
性的。比如水稻、玉米和小麦的灌溉都有时间、有严格阶段性。如果在需要灌溉这
个植物生理阶段遭遇严重旱灾,错过了灌溉机会,这些作物减产便是定局。晚半个
月灌溉、追补,是无济于事的。
同样道理,19岁前后是一个男孩形成世界观的决定性年龄。若把它推迟到2
5岁来形成,那就为时晚矣!因为精神结构的骨架业已固定、硬了,很难再拓展开
来。
初恋失败的打击不论对谁(尤其对男人)都是件大好事。它会在你背上击一猛
掌,催人早日成熟,一天等于20年。今天我才懂得,我宁愿初恋惨败,不愿马到
成功。初恋的胜利充其量只能廉价地、粗制滥造出一个浅薄的抒情诗人;初恋的惨
败,倒在血泊中,则有可能会营造出一个深沉的有为者或坚定的杰出人物。牛虻便
是。1959年我仔细读了英文版的《牛虻》,使我更好地理解了这一点。你知道,
琼玛打了亚瑟一记重重的耳光,加上神父又出卖了他,在这双重的突如其来的打击
下,他才决心漂泊到南美,后来再回到意大利,成了一位意志坚强的革命斗士。他
脱胎换骨,成了另一个人——牛虻,不再是单纯的亚瑟。
牛虻开始为意大利人民的自由、独立和解放,奋不顾身地斗争。正是这个崇高
的政治大目标置换了、代替了琼玛。这是爱的目标大位移。《牛虻》这部小说给了
我深刻印象。开始(1957年)我读的是译文,1959年我买到了苏联外文出
版社出版的英文本。我忘不了小说结尾处牛虻写给琼玛(Jim)的一封绝命信:
“明天太阳升起的时候我就要被枪毙了。”(I am to be shot
at sunrise tomorrow.)
读到这里,我的双眼潮湿了。
自从你给我造成了感情上的创伤之后,我对万事万物(尤其是文学艺术作品,
其中包括音乐和绘画)变得非常敏感,比原先要敏感十倍。
牛虻在信中提到他和琼玛在孩提时候学会的一首童谣:
“Then am I
A happy fly.
If I live
Or if I die.”
“我是
一只快乐的苍蝇
不管我是活着
还是我死去。”
这首童谣也深深打动我。
自从我们相识之后,我变得多愁善感了。即使站在一棵垂柳面前,我好像也能
同它进行一段长长的对话。
1957年5月,我开始在圆明园一带寻找“勿忘我”。找到了,我就把它随
手夹在书里。我喜欢它的紫颜色。开始我不认识“勿忘我”,是德国老师赵太太指
给我看的。关于“勿忘我”这种野花名称的来历也是她告诉我的:中世纪的欧洲有
位骑士和恋人同骑在一匹马上。那女子突然看见在海边不远的悬崖处有一朵不知名
的紫色小花在风中摇曳。她说她很想要这朵花。骑士连忙下马去采摘。不小心,掉
入海中。
在淹死前,他高举起握着小花的右手,大声对他说:
“Forgetmenot!”(别忘记我)
这个爱情故事非常动人。许多年,赵太太告诉我许多类似这样的故事。从她那
里,我远不止是学到了基础德语。她来自柏林。她不容易,远离祖国,同丈夫来到
中国。
失恋的痛苦营造了我渐渐走向内心“世界痛苦”或叫“对世界的太息”;造就
了我对天地人神四重结构的极度敏感和共鸣,最后是为这结构而惊讶不已。
可以说,正是因为我当年没有得到你,我才渐渐得到了一个世界观。——这是
上帝在搞平衡:
神在这里关上一扇门,却在那里打开一扇窗。
是的,在校6年,我的最重要导师不是名教授,而是失恋的大苦闷和反右运动
给我造成的压抑。后来我才懂得,这苦闷同压抑相加,对我的成熟是件大好事。所
以古人说:“天将与之,必先苦之。”这里又是平衡,对称即平衡。
鑫珊于1977年6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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