脱胎换骨(3)
四、 暮鸦是失恋人的鸟雀
露露:
你是否知道,在北大有好几年,我害怕周末黄昏或暮色苍茫时分。
这是一种心理病,也是一种哲学病,却是一种有益于形成世界观的病。因为它
在本质上是“世界痛苦”。
登高望山海,满目悲古昔。
世路如秋风,相逢尽萧索。
从李白这些诗句中透露出来的情绪,正是我所说的“世界痛苦”。
先前我同这些诗句根本就不会发生共鸣,受到来自你的打击和创伤后,我开始
起共鸣了。——你看,你还是我的中国古诗词的辅导老师。是你教会了我如何去识
读、感受古诗。
我的“世界痛苦”(这是个德文术语,非常深刻,很有用:Weltschm
erz)起源于1957年晚秋和初冬,起源于你对我的拒绝和反右运动后对我的
处理或政治结论。
你看,你对我的拒绝给我留下了多么深远的影响!
我后来的一切几乎都可以从这双重打击中找到源头,恰如西方文明(数学、物
理学、医学、哲学、建筑和民主政体……)的一切都可以从古希腊人那里寻找到它
们的发祥和渊源。
在阅读外文版的传记时,我常看到这样一章的标题:
“拿破仑与女人”,“歌德与女人”,“贝多芬与女人”……
我确信,许多男人的一生发展轨迹或多或少都同女人(一个或几个)有着这样
或那样紧密的关系,甚至是决定性的转折点。比如梅克夫人对柴可夫斯基及其音乐
创作的影响。
他和梅克夫人从没有见过面,只是在通信中保持柏拉图式的精神恋爱,两人的
所感所思常常是相通的,有时梅克夫人好像也在参与柴氏的创作。正如柴氏在信中
所说:
“……我的音乐竟进入了你的心坎里,而你也经历到了我作曲的时候充满着的
感情了!”
这样,柴氏把它称之为“我们的交响曲”。
梅克夫人是一个非常有教养且懂音乐的贵妇人,尤其理解柴氏的作品:“在你
的音乐中,我听见了我自己,我的气质,我的感情的回声,我的思想和我的悲哀。”
(梅克夫人致柴氏)
我们中国人总是避而不谈性,不谈女人,恰如我们没有裸体雕塑这类艺术创作。
在一部中国文学史或绘画史中,你几乎看不到“李白与女人”、“杜牧与女人”以
及“曹雪芹与女人”这样一类一针见血的醒目标题。即使谈到女人,也是一笔带过。
我认为这是不真实的。真相被掩盖了。
即使是像我这样一个三十未立、四十尚惑的普通男人,女人对我的一生道路和
走向的影响也是很大的。
记得我们当年都在大饭厅用膳。你的桌子在中央位置,我在紧靠西头的四方桌。
吃晚饭的时候,我老是心不在焉,望着你处。我吃饭的速度随你的速度变化而变化。
只要你一吃完,我也吃完。几乎是同步。当然,所有这些动作都是一级机密,不能
让同学觉察出来。
在窗口下的一长排洗碗处我用颤抖的声音对你说(出自真正恋爱的声音在本质
上都是颤栗的):
“晚上7点我在湖边钟亭等你。”
“不,我有事,我要进城去。”
紧接着,天便轰隆一声塌了下来,暗了下来!一个可怕的孤独黄昏正在向我渐
渐合围、围剿、追杀。——这也是北大给我的一份馈赠。世上还有这样的礼物:馈
赠以“惧怕暮色苍茫”。
当时我的处境有点像是荒原上的一只受伤野兔,夜幕如同十几个追杀围剿我的
老猎手。
人的惧怕有三层涵义:
第一,原始人怕黑夜降临,因为黑夜意味着有毒蛇猛兽或妖魔鬼怪以及一种连
自己也说不清的敌对力量要陷害自己,人的身心很不安全;
第二,有人怕抬头仰望星空。因为星空意味着无限。人是一个小小的有限。人
很害怕直面无限。
第三,怕在周末黄昏追问人生的目的和意义。
有好几年,“惧怕周末黄昏”为我营造了一种心理氛围,迫使我坚决退回自己
的内心世界,进一步同科学、艺术、哲学发生共鸣,走向对生的沉思和死的默念。
当然它已经百分之百地摆脱了你的阴影或色彩。不过毕竟你是原点,我是从你那里
渐渐走向“世界哲学”的。
尽管我没有读过哲学系,没有听过冯友兰先生的课,但我有几位最杰出的哲学
导师。“鸦噪暮云送夕阳”的情景便是其一。因为这种情景能叫我“思古悲今,孤
愤不能自已”;能叫我想起上下四方曰宇,往古来今曰宙。而自有此宇,便必然有
宙。——这样的哲学导师在北大、哈佛大学、牛津大学和海德堡大学的哲学系是找
不到的!
从我在北大做学生的时候,我就认为真正的哲学不在哲学大教室,不在大学的
哲学系,而在天地人神的四重结构中。因为真正的哲学是诗,是“敬天爱人”。
获得这种认识是我在北大6年的最大收获。
6年来,我只做了这一件事,而它的原点之一正是来自你对我的拒绝。
所以黄昏暮鸦在林间小泊,数点苍茫里,我看它们是失恋人的鸟雀,是“世界
哲学”的符号,正如黑格尔把黄昏猫头鹰的飞翔看成是哲学沉思的象征。
鑫珊,于1977年晚秋
亦凡公益图书馆(shuku.net)
下一章 回目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