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静是一种力量(1)
世界是一个开放式的大圆。它只对开放的头脑开放。它有360座门。从每扇
门都可以走进圆内,直逼圆心。
冥冥之中,上帝引导、安排我从西方古典音乐这扇门走了进去。地点在北大朗
润园,那里有不少荷塘,宛如江南水乡。整座园又紧靠圆明园遗址,真是得天独厚。
朗润园是北大教职员工住宅区,以教授为主。燕东园、燕南园也是教授住宅区。
环境幽静,小桥流水,古香古色,明清建筑风格,是朗润园的特点。
谁要是没有走进朗润园,他就没有走进北大的第三心脏。(第一、第二心脏分
别是图书馆和未名湖)
以上看法是我今天的领悟,不是我当年的见识。当时的我,不可能把整个世界
理解成是一个开放式的大圆,如同一座能容纳10万观众的体育场。而且有360
扇门。
1957年冬天是反右后北大第一个冬天。政治气候,人与人的关系,已是零
下20度,比自然界的气温要低得多,而且没有任何取暖设备可以把人心温暖起来,
除非把时间拨回到1956年的平和气氛。
未名湖结了一层厚冰。我的内心冰层更厚。对于生命,无形的冰比有形的冰更
为严酷。
一日薄暮,失魂落魄、走投无路和孤苦无告的我,在未名湖畔碰到一位骑自行
车的、在我们系里专讲莎士比亚的美国老教授温德。他是我在开全系联欢晚会和在
颐和园游泳认识的。他能浮在水面,自由自在,手脚完全不动,引起人们围观。
“赵,你喜欢听古典音乐吗?”温德先生这样问我,他没有下车,只是用脚踏
地,停靠在我旁边。因为他的腿很长,身高约1米85。在后来的交往中他就一直
叫我“赵”。
“喜欢一点,只是听不太懂,”我回答。(其实我根本就没有听过)
“多听,自然就会懂得的。欢迎你来朗润园25号我家听唱片!我家有很多唱
片,随你选!”
一、 贝多芬的“力”与莫扎特的“和”
第二天暮色苍茫时分,我又在未名湖一带散步。坐在晚钟亭,我手里拿着一本
《唐诗》,读到李白的“独漉篇”,被其中这样几句打动:“越鸟从南来,胡雁亦
北度。我欲弯弓向天射,惜其中道失归路。落叶别树,飘零随风。客无所托,悲与
此同……”
隐隐约约,我觉得此处的“客”也指我。我同诗人开始共鸣了。
今天我才明白,这里的“客”应是天涯旅客,应是一个大写“人”,应是地球
人,应是哲学意义上的或普遍世界的“人”。
即使是46年后的今天重温这首诗,我觉得它仍然是千古绝唱。因为它吐露的
是“世界的太息”,决非是私人性质的悲伤,而是世界或地球生命的悲壮。
北京西郊一带的天已经暗淡下来了,并怀着更大敌意向我合围,扑来。冥冥之
中,有种召唤或力量牵着我向朗润园走去。
过了一座石板桥,走进一座没有大门的小花园,在紧靠北大围墙的房间有灯亮
着(后来我才知道,那是温德先生的卧室)。我去敲玻璃窗。窗帘拉开一角:
“哦,赵!”
我分辨不清这究竟是北京话还是英文?
温德先生问我想听谁的作品,我支支吾吾回答不上来。他用低沉、浑厚和纯正
的英语对我说:“那就听听贝多芬吧!”
他说“贝多芬”时的口音不是英语,而是接近德语。后来我才知道,先生懂点
德文,有时在我面前还朗诵歌德的诗。当然他精通法文。
整整一个晚上,直到深夜一点多,他给我听了贝多芬的《命运》《田园》《D
大调小提琴协奏曲》和《第五钢琴协奏曲》。
这就是我在北大朗润园打开西方古典音乐这部书,打开贝多芬音响艺术世界的
劈头“第一课”(Lesson One)。
后来我才知道,对于我,贝多芬音乐的“第一课”其实也是“世界哲学”的第
一课。
“世界哲学”第一课可以是古典音乐,也可以是汉魏两晋和唐诗,当然还可以
是数学、物理、天文学和地质学,以及中国哲学(比如庄子)、古希腊哲学、印度
哲学和康德哲学……
在我的人生之旅中,贝多芬给我上的“第一课”是个转折点,是块路标,上面
写着:“朝这个方向前进!”
没有他的及时拯救(是的,我用了“拯救”这个动词,我没有用错),没有他
的“本体音响诗”的启迪、慰藉和鼓舞,我的灵魂将坠入悲观主义的泥潭和无意义
的世界而不能自拔。
也许在这个世界上生命本来就无所谓有什么意义,然而人又不能睁着眼睛活在
这个无意义的世界上,于是他就要挖空心思去杜撰、编织出一些自认为(至少能自
圆其说)是有意义的意义。
许多年后,我才渐渐领悟到:贝多芬给我上的“第一课”还指给我看到了一个
充满意义的金碧辉煌的世界。谁心中有了这个世界,现实世界的污泥就很难溅着他
的身子。
那天晚上,在冥冥之中我觉得这位德国音响诗哲就坐在我身旁,既像一位严师,
又像一位一见如故的患难之交,初次见面就激昂慷慨、不加掩饰地向我吐露、诉说
他内心的“世界忧虑”、“世界不安”、“世界痛苦”、“世界太息”、“世界沉
思”和“世界期待或憧憬”。
是的,一连串的世界,不是个人或私人的性质。——这点很重要。
音乐的内容尽管非常严肃、深邃和广大,却意外地拨响了我的心弦,使我感同
身受,无师自通,第一次相见,就握手拥抱,成了至爱亲朋。
究其原因,估计是因为在我内心有了苦难,有了探索的热情,有了搏斗,也有
了朦胧的追求和模模糊糊的憧憬吧。
如果把贝多芬音乐看成是第二德语,那么它的基本词汇就是内心的苦难、热情
和搏斗,以及天地人神,写成英文就是God·Nature·Man(上帝·自
然·人);语法结构就是想像力,就是通过苦难和搏斗,自己为自己也为全人类和
全世界创造欢乐,走向世界。
26年后,即1983年,我把这“第一课”写进了我的专著《贝多芬之魂—
—德国古典“文化群落”中的贝多芬音乐》。其中第二章的标题是:“我与贝多芬
音乐——发生在潜意识深层的朦胧故事”。这里又证实了黑格尔那段话:“精神曾
经费了很长的时间才把哲学发挥出来。”
黑格尔认为,哲学是在这样一个时候出发的:当一个民族的精神已经从原始自
然生活的蒙昧混沌境界中挣扎了出来,而过渡到反省和理解,这时,哲学思想就会
开始出现。或者说,当内心的要求与外在的现实发生了裂痕,精神逃避到思想的空
旷和荒野中去,为自己建立一个思想王国,以反抗现实的世界。
对一个民族精神是如此,对民族中的某个具体人不也是这样吗?——这就是我
当年在朗润园上西方古典音乐“第一课”的灵魂状态。
到了1959年和1960年,这灵魂状态便演化、上升为这样一种境界:
“普遍的世界思维在我里面思维着。”
这一表述或说法源自德国古典哲学:Das Allgemeine Wel
tdenken Denkt in Mir.
这种特殊的表述尽管佶屈聱牙,隐晦曲折,有些不符合规范,中国人不习惯,
但仔细琢磨,还是耐人咀嚼,很哲学味的。
自那以后,直到今天,将近半个世纪,“普通的世界思维在我里面思维着”这
个哲学命题就一直伴随着我,引导我,并且不断地成长,成熟起来。也许把这个命
题改写成这个句子会更符合我的实际情况:普通的世界感受和思维在我身上感受和
思维着。
贝多芬音乐把我引上了路,而且一去就不回头:“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
兮不复还!”
对于我,朗润园还不只是“德国莱比锡音乐学院”,而是“世界哲学学园”。
正是从这里,我走在通向“世界哲学”的路上。
直到23年后,即1980年,我读到德国存在主义思想家雅斯贝尔斯的《哲
学引论》才知道:“所谓哲学,就是在路上(auf dem Wege)。”
“哲学的本质是寻找真理,而不是占有真理。”K·Jaspers 《哲学
引论》,德文版,1978年,第13页。
其实科学、艺术和哲学的本质都是这样。重点和要害不在占有,而在不断追求。
不是静态占有,而是动态追求才使人有持久的幸福感。
爱情的追求又何尝不是这样?
结婚便是静态的占有。所以它失去了刺激和魅力。
1957年11月至1958年4月这半年的朗润园对我一生的精神发展是难
忘的,决定性的。几乎每隔一两天,我就要去温德先生的小客厅(估计只有30平
米)聆听伟大音乐家的启蒙和教晦,从巴赫、亨德尔、海顿、莫扎特和贝多芬,一
直到柴可夫斯基和德彪西。其中听得最多的作品是贝多芬和莫扎特的曲子。
后来我才懂得并体认到:可以分别用两个汉字来概括他们的音乐本质:贝多芬
是“力”,莫扎特是“和”。
“力”不是牛顿力学的力,而是精神上的力。我迫切需要借助这力走向“世界
哲学”。我需要贝多芬助我一臂之力。
“和”是天地人之间的和谐,是中国古人所说的:“吾爱此响,松之风而竹之
雨”;是山居深静,林木复苏,清风入弦,绝去尘嚣的“和”;是“宇宙定律的和
谐”。正在营构世界观的我,迫切需要这“力”,这“和”。“力”是钢筋,“和”
是混凝土。
在莫扎特音乐中(尤其是慢板乐章),我找到了如清泉白石或明月清风一样的
悠然自得心境。它足以排除外部世界丧失了理性的乱哄哄。
我说过,开始的时候,这一切还带有政治社会性质或低层面的色彩,后来便渐
渐成了高层次的哲学:普遍世界的感受和思维在我身上的感受和思维。这就好比三
级火箭。第一级是属于尘世的。只有第三级才能将载有人的飞船送进太空轨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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