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哲学就是爱智慧(1)
爱哲学就是爱智慧。这是古希腊人给哲学下的定义。
哲学家就是爱智慧的人。
从一开始,我就很满意这种说法。不久,我更赞成这样一个定义:
哲学是研究“作为存在的存在”、“世界终极原因”的学问——人们把它称之
为“第一哲学”。走进哲学王国有多条路。最后是殊途同归。
一开始,我是从西方哲学着手、上路的。后来才推开了中国哲学的大门,其中
包括印度哲学。这一推,便陷了进去,脱不了身,成了俘虏。
搞哲学,我是野路子。
那么,什么是正统路子呢?读哈佛大学、北大哲学系?或者是进复旦哲学系?
我却不这样看。
依我看,最好的路子是先从事自然科学和社会科学研究,然后再去推开哲学的
大门,这才是“入正门”。哲学必须是个钟摆,来回在科学、艺术两端摆动。科学
使哲学可靠、可信,艺术使哲学可亲、可爱——这是我在北大领悟到的,是我的一
大收获,是用我的心血和灵魂换来的。这摆动其实是一种独特的生存方式。
一、 西方哲学智慧
大学6年,我在西方哲学上下的功夫仅次于物理学,同中国哲学相当。我有意
识地做到东、西方哲学并重。当然都不深,也不系统。只是往犁沟里撒种。不为什
么,只是为自己,为灵有所寄、魂有所托;为获得、达到“四禅心不动”。涉及主
要人物除古希腊哲人外,还有笛卡儿、康德、黑格尔、叔本华、狄德罗、孔德、雅
斯贝尔斯、马里坦、泰依亚、罗素、怀特海和“维也纳学派”成员等人。
不管是谁,他是属于哪个派别,只要能震撼我的,能给我惊叹的,我就同他一
道,精神自由奔驰,从不问唯物、唯心。后来在我的笔下,从没有出现过唯心、唯
物这两个词。我拒绝用,拒绝这样划分!
从我的学生时代起,就表现了我独立思考和精神自由的个性——这是研究哲学
的第一要义和前提。一开始,我就拥有这个起点。在校6年,我和西方哲学的交往
是一个长长的故事。若是把它都写出来,估计是本单独的书。但在这里,我还是坚
持长话短说。我只想提示:2千5百多年历史的西方哲学究竟是什么东西最触动我
的灵魂?
我注意到康德在早年大量研究了自然科学。这不奇怪,因为他在大学里学的是
数学、哲学和神学。所以康德的哲学是可信的。
爱因斯坦一直在精读他的书,并为他的深邃思想发出惊叹或叹服。能打动爱因
斯坦的人不多。康德、休谟和叔本华是其中三位。爱因斯坦对尼采的评价并不高,
说他的书只有语言的价值,缺少深度。
毕业前夕,我注意到:德国大自然科学在他们论著的扉页上常引用三个人的格
言,作为照亮自己道路的灯塔:柏拉图、康德和歌德。他们几乎闭口不提黑格尔—
—这一现象给了我难忘印象。也是在毕业前夕,在聆听贝多芬《D大调小提琴协奏
曲》的时候,我突然悟出:康德哲学体系是教堂尖顶的十字架。它由自然律(必须)
和人间道德律(应该)交叉而成。
这样的领悟于我,就叫幸福。
雅斯贝尔斯原是学医的。毕业后,开过精神科诊所,在20世纪初精神病领域
有过不少发现,后来才转向哲学。他的精神发展轨迹给我留下深刻印象:
医学(精神病学)→哲学
我主张如下的路线:
物理学→哲学
生物学→哲学
土壤学→哲学
地质学→哲学
经济学→哲学
考古学→哲学
……
我不赞成这条路线:
哲学系→哲学(这是空对空“导弹”)
于是我很看重法国的泰依亚(Teilhard, 1881-1955)。
他是古生物学家,又是神学家和哲学家。曾任法国地质学会主席,在我国天津生活
过多年,发表过大量有关哺乳动物化石研究的论著。1956年出版《动物学分类
:结构和进化方向》,然后转向哲学,但他始终在古生物学研究的第一线进行探索。
1955年出版《人的现象》,1956年《人的出现》问世。光这类题目对
我便有很大的煽动性。的确,在我偷偷形成世界观的最初三四年,一个意味深长的
题目于我就是天空一下闪电、雷鸣,催我猛醒。
泰依亚的少数作品译成了英文。我只有通过英文去走近他。大概是1961年
5月,我从一本英文杂志上读到他的思想,内心受到了一次不小震撼,就如同拉赫
玛尼诺夫《第二钢琴协奏曲》一开始的那段如钟声般的引子——缓慢、均匀而庄严,
其音响从倍弱发展到倍强——对我的冲击。
都是天风海涛,都是天地间绝妙的语言符号系统!
泰依亚说(大意):世界是一个过程。在时间和空间方面,它拥有无限的容量。
它必然会朝着上帝宏伟、壮丽的目标和场所前进。世界进程是有意义的。
他说出这个哲学命题和其他人说出的不同。他在世界各地(包括非洲)发掘过
多少哺乳动物的化石啊!这些化石必然会引导他作生的沉思和死的默念。其主角只
能是时间。事实上,1972年后他出版了《在时间·空间中的反省和祈祷》。
人是世界的一个部分。人的生命进程是有意义的——这是我的引伸和发挥。其
时未名湖畔土坡上钟亭的周遭已是夜色沉沉的情景。但我的内心却是月光如水水如
天,此夜一轮满的澄明境界——这就是哲学的价值和用途。如果我不研究哲学,我
这一生便是白过。
最后我想提一下马尔萨斯。走近他的“人口哲学”是我走近西方哲学智慧的一
个组成部分。这是由批判马寅初校长才把我推了一下,才去读有关他的生平传记和
论著。
从书本上结识一位新的杰出人物是人生一大乐事。因为这意味着多了一个火把。
火把是照亮人生之旅的智慧之光。
天上有“日月无私照”,地上有哲人的智慧烛照。
马尔萨斯(1766-1834)在本质上是一位进行哲学思考的经济学家。
今天,他在世界思想史上的名声主要来自他的《人口原理》(1798年出版)。
他是个悲观主义者。不过乐观不一定是进步,悲观不见得就是堕落。他确信:世界
上的罪恶来自人自身。这是既定的,无法改变。让我说,这就是“人与人自身相遭
遇”。或者说是:人与人性相遭遇。人的最大敌人是自己——这也是21世纪人类
文明的最大课题。2003年11月20日土耳其伊斯坦布尔连续几次发生恐怖主
义爆炸事件便是人与人性相遭遇的罪恶表现之一。
为了说明问题,马尔萨斯列出了一张表格。今天我还记得这张表格。我是坐在
大图书馆读到的。阅览室的桌(长方形)、椅和台灯,古色古香,都是燕京大学留
下来的财产。我最喜欢坐在那里自由自在地读书,因为那里有种古风,有种“场”
:“三万六千日,夜夜当秉烛”。那表格如下:
年125507510012515017520 225
人口 1 2 4 8 16 32 64 128256 512
生存资料12 3 4 5 6 7 8 9 10
于是马尔萨斯得出结论:人口如果不受限制,在225年之后会增长512倍,
而食物的供应只增长10倍。(当时我强烈地感到:用数字说明问题最有说服力。
我们对世界的认识,只有上升到了定量,上升到了数学,才是科学。这种观点影响
了我一生,影响了我的科学哲学观)
这张表格深深印在我的脑海中,直到今天。因为它很直观、形象、生动。
马寅初校长是对的。他姓了“马尔萨斯”的“马”是种光荣。这个马家是真理
的同义语、代名词!我忘不了这张表格对我的启蒙!
诚然,世界上的许多不幸的确来自社会制度,但归之于人口爆炸是更为基本、
更潜在和更持久。今天,在大上海的我,对此有深切的感受。1983年,岳阳路
还很清静的。早上上班时间在100米的路段,行人只有10人。到1993年已
是50人!2003年是150人!这就是呈几何级数增长。这是我粗略点数点出
来的,并作了记录。我感觉到里面潜伏着巨大危机。走在岳阳路上,我自然会想起
马尔萨斯和马寅初。马寅初是马尔萨斯的“马”家又怎么样?至今我还在为那场批
判忿忿不平。
在极左时期的中国,马尔萨斯就等于“历史反革命”。但在我的心目中,他却
是一座灯塔。
叔本华有言:“大思想家真是凤毛麟角,千万人中未必能挑出一个大思想家来。
他们是人类的灯塔。如果没有他们,人类就要流落在迷茫无际的大海里。”
看来,大学6年,我只做了一件事:
在众多领域,寻找这些灯塔。没有比在海上生风暴的黑夜中从远处瞥见到从灯
塔射出的一线亮光让我更兴奋、更幸福的了!
这就是我的学生时代。
哲学不是我学的专业。恰如理论物理学不是我在课堂上的专业。西方古典音乐
又何尝是我的专业?哲学、物理学、数学及其哲学基础、音乐、地质学和古生物学
……统统都是业余的!业余的才最美,最有吸引力,最新鲜,也最勾魂!
统统都是业余的,但又都是我的专业,我份内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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