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妻别女,远渡重洋 在美留学第一暑假,骑自行车打工,车胎破了自己补 泪水涌上我的双眼,涌出眼眶,止不住地哗哗而下。这是怎么了,这还是我 石子坚吗? 三十二个春秋,没哭过几回呀。当侦察兵时,一次散打训练时胳膊脱 了臼,疼得我顺着额头淌汗,硬是一滴眼泪也没掉。难道是舍不得妻子舍不得家 ? 弹指一挥间,我已在美国奋斗了16年。回想初到美国的情景,酸甜苦辣一齐 涌上心头。为了打入美国警界,我付出了巨大的代价——在监狱工作被犯人毒打, 差一点死在监狱里。不由想起美国第一位华裔州长骆家辉说过的话。他家距华盛 顿州州府仅有一英里之遥,可这一英里走了三代人。这短短的一英里凝聚了骆家 三代人在通往美国主流社会漫长征途上所付出的艰辛。我穿上了警服,佩上了警 徽,挎上了手枪,成为捍卫星条旗的卫士。虽然警官不能与州长相提并论,但我 相信我们经历过相同的艰辛,因为我们都是黑头发、黄皮肤,都要在金发碧眼的 白人圈里杀开一条血路,打出一片天下。所不同的是我把这个过程缩短了。骆家 三代人所经历的移民苦都浓缩在我这一代人身上,这段人生经历我将永远铭刻在 心。 无法平静的心情又把我带回到刚来美国的日子。 1988年8 月,北京国际机场。 “对不起,先生,请系好安全带。” 我迷迷糊糊地睁开双眼,只见一个金发碧眼的美联航空姐正彬彬有礼地注视 着我。哇,她该不止五十岁了吧,看她那有棱有角的面颊,高挺的鼻梁,还有那 双海水般蔚蓝的大眼睛,年轻时绝对是个令小伙子垂涎的大美人,可岁月的痕迹 却一丝不苟地刻在她那曾经美丽过的脸上,脂肪也快把本来曲线清晰的身条填满 了。美国空姐怎么这么大岁数? 我一边自言自语,一边乖乖系好安全带。后来坐 飞机多了才发现,美国不仅有许多老空姐,而且还有老空哥,干脆叫空大爷,只 有亚洲各国航空公司才有名副其实、有回头率的空姐。 伴随着发动机的巨大轰鸣,飞机震颤着驶上跑道,加速,再加速,然后腾空 而起。轮船要一帆风顺,可飞机却要逆风而上,就像我这一生,不是逆风就是逆 流,还有暗礁,不知上帝为何给我安排了这么一条坎坷的人生道路。 透过舷窗,我努力朝候机楼方向张望,希望看到爱人东华和女儿石姗的身影, 她们肯定还在那儿,隔着大落地玻璃目送这架波音747 客机起飞。耳边仿佛听到 东华那深情的呼唤——放心去吧,石子坚,去实现你的梦。我再次朝候机楼投去 搜索的目光,希望再看她们一眼,此时,巨大的候机楼已变得像一所矮小的民宅, 又变成了火柴盒,一会儿连火柴盒也没有了,大地被迅速地推远了,变成了一块 大沙盘——被切成条条块块的大沙盘。 泪水涌上我的双眼,涌出眼眶,止不住地哗哗而下。这是怎么了,这还是我 石子坚吗? 三十二个春秋,没哭过几回呀。当侦察兵时,一次散打训练时胳膊脱 了臼,疼得我顺着额头淌汗,硬是一滴眼泪也没掉。难道是舍不得妻子舍不得家 ? 仿佛是但又不全是。一年来含辛茹苦,不就是盼着有一天能坐上这架越洋客机 跃出国门吗? 我所遇到的每个难题,每次挑战,不都被我一一战胜了吗?当拿到 乔治·华盛顿大学刑侦系硕士研究生的录取通知书时,当拿到美国驻北京领事馆 签发的F-1 学生签证时,我不是满怀兴奋、喜悦和骄傲的心情接受妻子和家人的 祝贺吗?怎么这一切现在全都荡然无存,变成一腔落寞惆怅,甚至是悲伤了呢? “坚强点!”心里蹦出一句自我勉励的话,可马上又觉得有点好笑,哪跟哪 啊,又不是遭到了什么重大打击,蒙受了不白之冤,去美国,这不是梦寐以求的 好事吗?坚嘛强呀! 心里虽然这么想,可那种非酸非甜,非苦非辣的味道,一种 难割难舍的情怀,仍然不停地在心头涌动,排遣不开。难道这就是故土难离,这 就是对这块生我养我,而我也为之付出了青春的大地的眷恋之情?我有生以来头 一回感觉到,这块黄土地像磁石般地吸引着我,其力量是那样强大,以至于要挣 脱它是如此痛苦,如此困难。我用左手拇指和食指按住眉头,反问自己,石子坚 啊石子坚,抛妻别女,远渡重洋,这一步到底走的对不对? 一年之前。 我和妻子东华带着四岁的女儿石姗到孩子姥姥家过周末。午饭后,姥爷照例 回房午睡,女儿坐在电视机前聚精会神地观看米老鼠与唐老鸭,东华和母亲在厨 房收拾。 “石子坚,还在外院进修英语吗?”东华的姐姐安华边问边递给我一个削好 的苹果。安华是我在公安局的同事,我在刑警队,她在秘书处,因我几次破案有 功,受到局长嘉奖,因而对我印象极佳,就把二妹东华介绍给我。 “是啊,快结业了。”我边吃边答,“在外院进修跟自己闭门思过就是不一 样,尤其是口语和听力,都着实长进不小,将来涉外案子多了,我这块料兴许还 能派上用场”。 “那还不得等到猴年马月了,”东华的妹妹丽华插了进来,她们姐妹三个当 中,属丽华最开朗,用现在的话说,叫做阳光女孩儿。 “姐夫,人家学英文都是为了考托福出国,你的想法也太落伍了吧,在国内 有什么混头。”小姨子说话历来心直口快。 “别瞎扯!”岳母从厨房走出来,打断正在兴头上的丽华。 “都三十多了,还折腾什么? 在公安局干得好好的,也当上科长了,再熬几 年提个处长不就行了,你爸爸干了一辈子不才熬个处长,别不知足,看人家出国 眼热,你出去,指不定是祸是福呢,稳稳当当过日子比什么不好?” 丽华刚要还嘴,被大姐使个眼色阻止,安华顺着母亲的话说道:“李搏当处 长是有希望的,学历、能力都摆在那,”她顿了顿,冲我一笑,“不过,你得再 拿一个学分才行”。 “什么学分?”我不解地问,刑侦专业本科、英语进修大专,够用了吧。 妻子东华看我不点不亮的样子,便一语道破天机:“关系学呗,关系学懂不 懂,别老干你玩命别人领赏的事。” 出国的话题转到关系学上,争执也就没有了,谁都知道,这门课我一向不及 格。 小姨子一句话,改变了我们一家三口的人生。 一年来,我把精力全放在英语上了,考托福、联系大学,婚后的积蓄也用得 差不多了。跟我前后脚结婚的同事,都在装点自己的安乐窝,我们婚后添置的惟 一用品,就是那台能收短波的半导体,为听英语900 句才买的。同事们来串门, 望着我们家徒四壁的斗室,不知我们两口子在忙什么,把一个家搞得如此狼狈。 我们当然知道自己在忙什么,但这究竟是为什么却从未仔细想过,也没有时间去 想。此时此刻,我坐在这架载着我跃出国门,飞向大洋彼岸的飞机上,才想起了 这个为什么。这一年来,真像参加了一场马拉松长跑,东华就是我的助跑者,在 一旁引着我、鼓励着我,一样的紧张,一样的辛苦。快到终点时,她又尽全力推 了我一把,我飞起来了,她却远远地落在后面,留在我起飞的地方。 我会从此失去她吗? 随着这一闪念掠过,我不觉心头一紧。不,绝不能。刚 才与东华在候机楼分别的情景又浮现在脑海里,八十年代还不时兴拥抱,但我俩 却情不自禁地在大庭广众之下拥抱吻别,我俩都哭了。石姗站在一旁,怔怔地抬 头望着紧紧拥抱在一起的爸爸妈妈。那时国人对美国的了解还很少,就连拼了命 要去美国的我,也不知道等在我面前的是什么。 我头也不回地朝候机口走去,我没有勇气再回头看她们。被隔在国际出境线 另一边的人们,正朝我们这边挥手,还踮起脚尖翘首眺望。我想起文革时人们在 火车站送知青奔赴农村边疆的情景,随着“大海航行靠舵手”的乐曲响起,列车 缓缓地驶动,车上车下顿时哭成一团,一幅生离死别的惨相。那是土插队,背井 离乡,我现在是洋插队,远渡重洋。这是我一年来冲刺的终点,还是新的起点? 哪是我的终点? 我不知道。 想到这里,不由得用手摸了摸上衣口袋,里面装着用全家仅存的现金兑换的 200 美元,东华把钱缝在我的上衣口袋里。她们娘俩以后的日子怎么过,我不敢 再往下想,我要想的是如何用这200 美金在美国站稳脚跟。 二十多个小时的飞行和中途转机,对于第一次坐飞机的我来说,晕机成了我 跨出国门后所面临的第一个考验。飞机一过上海,我就开始呕吐,到了夏威夷, 我已经一天一夜没吃东西,也不敢吃东西,怎么吃的还怎么吐出来。原本强壮的 身体一下子变得十分虚弱,两只脚就像走在沙丘上,一步一陷的,出国前满脑子 到美国如何打拼的蓝图此刻只剩下两个字:“回家!” 美丽的夏威夷并没有唤起我对美国的好感。一踏上美国土地,我立刻被一股 气味顶住了,咖啡味,地毯味,香水味,加上各色人种的人味,混在一起,成了 一股令我无法接受的美国味,挥不去,赶不开,熏得我头昏脑胀。气味不对,颜 色也不对,商店五颜六色,人也五颜六色,晃得我眼花缭乱。我这根生长在泥土 上的小草,现在被拔起来,插在黄油上,立刻就窒息了。可我却不能诅咒那拔我 起来的人,因为那个人就是我自己。 “自作自受,自作自受!” 我坐在椅子上,等着接受移民局官员的盘问,我真想回到二十四小时以前, 回到那能让我呼吸的黄土地上。一想到了华盛顿,打工留学还不知要受多少罪, 本来紧张的心情反倒轻松,踏实了,最好说我有移民倾向,把我原机送回,读哪 门子学位,连学校大门还没看见就快吐血了,像被活剥了一层皮,这份洋罪还真 不好受啊。 胃里又是一阵波涛汹涌,我歪歪斜斜地冲进卫生间狂吐起来,连胆汁都吐干 净了。我漱了漱口,洗了把脸,觉得稍微轻松了一些。 我最后一个办完入境手续,尽管移民官把我问了个底儿掉,还是签字放行了。 我不知是喜是忧,看来这洋罪还得继续受下去。一抬头,从北京一块登机的几个 中国人都在等我,见我出来,一齐朝我招手,我觉得心头一热,几步跑过去,就 像见到了亲人,感到鼻子酸酸的,强忍着没让眼泪掉下来。 旅伴们想利用等待转机的时间欣赏夏威夷的美丽热带风光,我自知体力不支, 便靠在沙发上闭目养神,还得八九个小时才到华盛顿呢。沙发正对着大厅门口, 一阵阵带着咸味的海风吹进来,扑入我的鼻腔。我深吸了一口气,感到异常清爽, 翻腾躁动的肠胃也渐渐平静下来。我睁开双眼,看见门外一株株高大的椰子树, 白色的沙滩和蔚蓝的大海,随着阵阵沁人肺腹的海风,我不知不觉地进入了梦乡。 十八岁那年,我应征入伍,到海南岛驻军某部特务连当了一名侦察兵。人称 海南岛是东方夏威夷,那婆裟摇曳的椰林,细白如银的珊瑚沙滩,还有四季常青 的热带风光,和我眼前这番景象毫无二致。四年军旅生活,每天摸爬滚打,真枪 实弹,练就了一身真功夫,成了大比武的军事尖子。当时还不知道,这身功夫多 年后竟成了到美国打拼的本钱。 华盛顿,杜勒斯国际机场。 人流顺着宽敞的通道向主候机楼涌动着,身着各种服饰,肤色各异的人们, 与自己人讲着各自的母语,一旦与外人交谈就换成英语。人们急匆匆地走着,奔 向行李出口、出租车或者在寻找前来迎接的亲友。 我迈着疲惫的双腿,强撑着昏沉沉的头,虽然看不见自己的脸,但肯定是苍 白的。 “石子坚,石子坚!”有人在喊我的名字。 我抬起头,顿时眼睛一亮,“吴新玉!”就像落水的人抓住了一块木板,我 紧走几步,一把握住他的双手。 吴新玉是我的大学同学,毕业后,我进了公安局,他到司法局当了律师,那 时还没有私人律师,他也算政法干部编制。他两年前来美,现正在法学院读法律, 再有一年就毕业了。当时他出国时,因为路子没打通,六个多月愣没办下来护照, 还是我给他走了个后门,他才如愿以偿。 寒暄了几句之后,吴新玉指着身边站着的白人姑娘用英文向我介绍:“这是 我女朋友文迪。” 我只从照片上见过文迪,没想到她也一块来机场接我。虽然学了好几年英语, 还真没直接跟美国人对过话,看着文迪笑眯眯地等我开口,竟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连很高兴见到你也不会说了,满脑子都在想,吴新玉啊吴新玉,你小子艳福不浅 啊,泡上洋妞儿了。 文迪见我站在那愣神,便主动上前跟我打招呼,还用半生不熟的中文对我说 了句:“你好吗?”落落大方,毫不拘束。我暗暗埋怨自己,怎么上不了台面呢。 文迪是吴新玉在法学院的同学,她大学毕业后,为了弥补过分优越的生活条 件所带来的阅历不足,曾主动到南美洲贫穷国家去做义工,有点像我们当年主动 到农村去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文迪后来成了华盛顿大名鼎鼎的律师。 文迪驾驶着父母送给她的浅蓝色宝马在高速公路上飞驰。为了分散我的注意 力,免得再因晕车重受二茬儿罪,她一会儿让我看湖边的野鹅,一会儿又让我看 远处的树林。我也觉得精神多了,支起耳朵仔细听文迪嘴里蹦出来的每个英文单 词儿,竟然都能听懂! 我开始对自己有了信心。 汽车驶过一个建筑工地,我看到工地上有不少金发碧眼的美国工人,穿着T 恤衫、牛仔裤,觉得既新鲜又好笑,在我脑子里,白人都是西装革履,哪有这副 打扮的,还干粗活儿。 吴新玉看出了我的心思,说道:“你忘了已经在美国了,他们看你才是老外 呢。” 他又把跟我说的话用英文跟文迪学了一遍,然后两人便叽哩咕噜地用英文聊 了起来,有说有笑的。真见鬼,刚才耳朵还挺作劲的,这会儿怎么又不好使了呢, 听得我一头雾水,根本插不上嘴。我心里又毛了,这要是上课,能听得懂吗? 我真成了老外了,在夏威夷入关时,那股美国味弄得我对美国印象就不好, 真想打道回府。这会儿又大眼瞪小眼地听人家用英语对话,除了几个英文单词儿, 根本听不懂上下文。这美国怎么看哪都陌生,瞅哪哪别扭呢。眼前这条公路通向 何方? 我不知道,我只知道人家把我安顿好后就算尽了地主之谊,也还了我当初 帮他办护照的人情。我能有他们送一程已经很不错了,好多留学生下了飞机还不 是自己摸到学校的,哪有人送啊。以后的路要靠自己了,就算没有路也得踩出一 条路来。 一种孤立无援的感觉顿时涌上心头。在国内时,总抱怨领导管得太多,问得 太细,现在可好,既没人管也无人问,一切好自为之,像断了线的风筝似的,随 着风飘。我们远渡重洋来求学,学校怎么连接送都不管,光来个通知,告诉你何 时何地到校报到,总得有个人组织组织啊。看来出国前做的那些思想准备都没用 了,根本不是想像中的那码子事,没有组织让你依,也没有人让你靠,就跟国际 歌里唱的一样,“全靠我们自己”。你不能自力更生,就别想在美国立足。 在美国定居多年之后,时常回想刚到美国时的感受,那真是心里没底啊。这 怎么办,那怎么办,根本没人帮你。等你弄明白了,闯过来了,也没功夫帮助那 些步你后尘的人,因为你又要面临新的问题,克服新的麻烦。我就是这么一步一 滑、三步一摔跤地在美国站稳了脚跟,获得了硕士学位,还当上了令美国人也望 而生畏的美国警察。 -------- 梦远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