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我早料到你会给我打电话,可没想到是在这种时候,”他打了个呵欠,环 顾四周,“更没想到在这样的地方见面。” 我也没想到,自己这么轻易地就跟一个陌生人单独呆在宾馆里。这跟在店里 是完全不同的感觉。我站在那里,手足无措,也说不出话。 “怎么,不请我坐下?”他倒很主动,走近窗子下面的椅子,在左边一张坐 了下来。“我知道你有很多话,那就坐下慢慢说。” 我的好奇心终于击碎了尴尬:“你是谁?你认识我?你怎么知道我有很多话 要说?”“从你的眼睛里可以看出来,你和她们不一样。”他笑了笑,从口袋里 摸出烟,拿出两支,向我扬了扬下巴。 我走过去,拿过一支,他顺手拿起火机,给我点着。跟上次一模一样,我不 由得又呆了呆。“是不是没有人给你点过烟?”他点着自己的烟,含着烟问。 “是。一直都是我给别人点。你是第一个给我点烟的人。”对这个事实,我无法 否认。 “好像不仅如此,我可能还是第一个跟你进了包间没跟你什么的人,是第一 个没跟你什么就给钱了的人。”他抬起头看着我,眼神很毒。我转过脸去,沉默。 “对不起,我说得太直接了。但这都是事实。对么?”我微微点头。 “你是不是想问这是为什么?”他继续自言自语,“因为我不忍心。你根本 不属于那种地方。”这句话毫无征兆地从他口里说出来,仿佛一支箭射中我的心, 我不禁一阵颤抖,顺势坐在了床上。 “我也是第一个跟你说这句话的人吧?”他试探着问。我无语。他是第二个。 杨凯是第一个。5 年了,只有两个人对我说过这种话。红姐绝对不会说,她指望 着我给她挣钱,小云她们不会说,因为她们早已认命,适应了当前的环境。 “你为什么不试着离开?天地这么大,到处都有你容身的地方。你这么年轻, 在那里呆着,什么时候是个头?”他越说越快,语气很是焦急。 “你见过沼泽么?那些散发着腐臭,死气沉沉的沼泽,没有人愿意靠近,甚 至不愿看上一眼。有一天,一片叶子从大树上飘落,一片青翠的,充满活力的叶 子,无缘无故被大树抛弃。它落在空中,随风飘散。如果飘到草丛里,它可能会 被鸟儿衔走,筑起温暖的小巢;如果飘到人家的窗上,它可能会被孩子捡起,做 成一枚漂亮的书签:如果飘进小溪,它会随着一路欢唱的溪水,流向大海。” “可是,它飘进了那片沼泽。刚开始它挣扎着,不愿意沉陷。可是它无能为 力。原来掉进来的叶子都在劝说它,甚至拉住它,说着各种各样沼泽的好处。慢 慢地,这片叶子一点点失去了青翠的颜色,没有了往日的活力。直到有一天,它 全部陷入,和原先的腐败物质一起,成了沼泽的一部分。” “风还在不断地吹来。它带走了几片叶子,甚至一些水滴。但是,它能带走 整片沼泽么?” “也许你说的是事实,”沉默了许久,他说道。“但是这个世界上沼泽只是 极少数,还有很多平原,长满了新鲜的草木和野花,让人们赏心悦目,流连忘返。 难道你不想体会么?” “你读过闻一多的《死水》么?‘这是一沟绝望的死水,清风吹不起半点漪 沦,不如多扔些破铜烂铁,爽性泼你的剩菜残羹……这是一沟绝望的死水,这里 断不是美的所在,不如让给丑恶来开垦,看他造出个什么世界。” “当初叶子在空中飘舞的时候,它路过你说的草原,很想投入她的怀抱。甚 至刚落进沼泽的时候,它也梦想过。但时间过了很久,一切像《死水》中的一样, 叶子连想像的勇气都失去了。” “那叶子还有没有心灵?它的心也死了么?”他突然站起来,走到我对面, 紧紧盯着我的眼睛问。我看到他的眼睛仿佛要冒出火来,连忙扭头避开,“是的。 叶子的心在5 年前就死了。” “你为什么不敢看着我的眼睛?你在撒谎!”他一针见血。“如果你的心早 就死了,你根本不会给我打电话,也不会跟我说这么多。你的心里仍然存有一丝 希望。只不过你不愿意让别人知道。难道这很难为情么?” “你错了。我给你打电话,是因为我的一个朋友出事了,我心里很难受。” 我试图转移话题。“哦。怎么了?”他的语气顿时缓和了下来。 “她,她死了。”说出这句话,我再一次意识到小云离去的事实。眼泪又一 次涌了出来。“我最好的朋友,几小时前还在一起喝酒,突然就那样走了。而最 后一刻,我还在埋怨她。” 本以为眼泪已经流干,没想到在这个陌生人面前,我的眼泪又如决堤的河水, 源源不断地流出来。或许人类本身永远是脆弱的,需要相互慰籍。 他靠着我坐下来,轻轻搂过我的肩膀,“哭吧,哭出来就会好受些。”他的 怀抱温暖体贴,这样的怀抱,我只有在5 年前有过。心爱的人和最好的朋友相继 离我而去,为什么上天这么残酷? 所有的悲伤和心痛累积成滔滔江水,从我眼睛里倾泄出来。我靠在他的肩头, 放声大哭。他一声不响地搂着我,轻拂我的长发。时间,在这个时刻凝固。 许久,我由痛哭变成了抽泣,身子也痉挛起来。他连忙放开我,让我斜靠在 床头,去洗了块毛巾,递给我。一个轻微的动作,又让我联想起5 年的一幕。接 过毛巾,把脸深埋进去,泪水接连不断。 他说的对,叶子的心没有死,永远也不会死。男人欺凌的只是她的躯壳,她 永远保留心灵的纯净与自由。 天色渐渐亮了起来。窗帘变得透明。如此凌乱无序,让人伤心欲绝的一夜, 终于到了尽头。我靠在床头,精疲力竭。饥饿慢慢袭来,我的胃一阵阵痉挛。斯 人已逝,活着的人仍要生存。 他坐在窗边的椅子上,仰着头吸烟,从他重新回到椅子上,他就保持这个姿 势。烟灰缸里满是吸剩的烟头。“哎,你叫什么名字?”我突然想起来,还不知 道他叫什么。 “林路。”他吐出一口烟,漫不经心地说。“林路,名字不错。以后少吸点 烟。另外,能不能麻烦你去给我买点饭?我快饿死了。”“很高兴为您效劳。” 他摁灭了烟头,站起来。“想吃点什么?”“你看着买吧,喏,给你钱。”我从 包里拿出50元,递给他。 “瞧不起我?”他甩下一句,头也不回地出门了。我一时愣住。我知道男人 这方面的虚荣心很强,一般不会让女人掏腰包。但是也不排除另一种可能——他 嫌我的钱脏。 农民在地里流汗劳作,投机者在股市里买进卖出,乞丐跪在路边乞讨,公务 员在办公室喝茶看报纸,都是弄钱。钱本身都一样,只是得来的渠道不同。 我包里的钱是一次次陪男人睡换来的。用的是我的身体,我并没有感觉到脏。 比起那些杀人放火,拦路抢劫得来的钱,反而要干净许多。 他去了好一会还没回来。也许是这个地方太偏僻,卖早点的少吧。我走到窗 边,拉开窗帘。太阳已经露出了红彤彤的半边脸。路上稀稀拉拉出现了晨练的人, 几个老太太匆匆忙忙地走着,看来是去菜市买菜。 望着匆忙的人们,我突然想起何勇的歌:“我们生活的世界,就像一个垃圾 场;人们就像虫子一样,在这里边你争我抢。”为了生计,人们每天奔波着,在 有限的利益面前,尔虞我诈,用尽浑身解数。 匆忙的人们,根本不会留意到一个按摩女昨天在荒野死去。如果一个曾居要 职的人今天死掉,明天报纸、电视上就会报道出来。电视播音员还会哭丧着脸, 仿佛死了的是他的亲爹。“人固有一死,或重于泰山,或轻如鸿毛。”难道那些 大人物的死,属于前者;小云的死,就属于后者? 饭买来了,油条豆浆,热气腾腾。我无暇再想,抓起一根油条,狼吞虎咽。 如果小云地下有知,她肯定也希望我这样。 一气吃掉了3 根油条,才感觉有些异样,一抬头,林路静静地看着我,手里 拿着盛满了豆浆的杯子。“看着我做什么,你怎么不吃?”“我在外面吃过了,” 他把杯子递给我,“喝一口,别噎着。” 接过杯子,没等喝,手机响了。我两手都粘上了油,只好用眼神向林路求助。 他从我包里拿出手机,接了放在我耳边。 -------- 梦远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