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杭日记》始末(5)
郭畀在焦山罗汉岩赏月的背影尽管俊朗如玉树临风,但这已是他在日记里所留
给我们的最后的身影。这以后他行云流水,深居简出,从一个世俗的积极份子退回
到隐士般自律的生活方式之中。即使我有美国人的哈勃望远镜,在浩翰的元以后的
文学星空中也只能找到有关他的可怜的一丁点儿踪迹,而且大都出自同时代某些存
世书画上的题识。其中包括泰定二年(公元一三一四年)他曾与仇远等人先后在北
宋书法家李西台的法书六帖上题款。天历二年(一三三0 年)老友龚子敬回镇江扫
墓,曾应请为他书谢宣城《泊舟》一诗。元统元年句曲外史张雨“过京口,天锡示
此卷。其述怀二章,真无愧古人”。明天启年间他的两轴手录诗卷被收藏家汪珂玉
发现,后收入四库全书本的《珊瑚网》一编中。四十五岁前后他曾与休休庵的年轻
高僧了堂来往频繁,经常在一起诗酒酬唱,并自称:“向来用世心,转首成弃遗”。
再就是他和倪瓒长达十余年的友情,也因后者晚年所作的那首诗──郭髯余所爱,
诗画总名家。水际三叉路,笔端五色霞。米颠船每泊,陶令酒能赊。犹忆相过处,
清吟夜煮茶──遂为世所知。这就是迄今为止有关他客杭以后生活的全部资料。其
中倪迂的诗保持了自己一贯所具有的四平八稳,仿佛身材弱小的人穿中山装的那种
风格,格律工整,毫无特色。唯一有价值的是诗前的长序,不仅为后代有关生卒年
的确认提供了权威的参考,更重要的是它为我们具体描绘出郭中年以后生活与艺术
的片断:“天锡掾郎与予交最久,死别匆匆二十余载,念之怅恨,如何可言?锡山
弓河上玄元道观,锡麓玄丘精舍,其画壁最多……胜伯徵君携此卷相示,为之展玩,
感慨并叙述其畴昔相与之所以然者,其中有不能自己也,捉笔凄然久之”。此序的
落款时间是一三六三年十二月十日,这样文学史家们就可以很容易地将时光倒溯二
十余年来推测郭的卒年。我对倪瓒诗画的兴趣当然只因为他是郭畀的朋友。他们之
间的交往除了煮茶饮酒、吟诗作画外没有什么其它的记叙。但从郭死后不久倪即弃
家归隐笠泽蜗牛居并终老其身,不难看出他的那位大胡子朋友对他人生态度取向上
所施予的影响。而这一切都和杭州有关。在我看来正是那次难堪的旅行将一个功名
的热心者推向了相反的极致,这也正是古代中国文人中的杰出者在遭受人生重挫后
的惯用手法和普遍出路。因此,让我们原谅郭不能做得比别人更好。还能有什么别
的选择呢?入世与归隐,庙堂和江湖,这巨大的文化鸿沟的两端向来势若冰炭,又
分庭抗礼──犹如南高峰与北高峰──即使最伟大的哲学也无法将它们和解消融。
假如没有当初扬州盐商宴席上厉樊榭酒阑灯畔的惊鸿一瞥以及鲍廷博的热心刊
印,今天的读者是否还能读到《客杭日记》?答案应该是否定的,因为它的作者当
初写它时就没打算要将它当作名山事业。这个问题本身并不重要。但它的存在却为
我们研究元代的社会政治生活提供了一个类似照相机镜头那样的真实窗口。尽管作
者当初客杭所乘坐的夜航船与今天的波音飞机之间有七百年之隔,其青衫小帽的服
饰与二十世纪末流行的雅戈尔西服与皮尔·卡丹风衣也大异其趣,但他的欲望,他
的梦想,他讲述的令人心酸的故事对生活在网络时代的我们来说却仍然是那样亲切。
仿佛一切仅仅发生在昨天甚至今天。因此一个现代读者如果有兴趣打开这册日记,
几乎会得出在夜深时分的酒吧听一个朋友讲述他最近的遭遇与挫折时的那种温馨感
觉。而都市人才市场和政府部门招聘公务员人头济济的应聘队伍中,只要你留心观
察,你也会发现这中间的一个神情萎顿者很有可能正是这部书的作者。这是文学的
魅力吗?也许是的,但这同时也是人性的魅力。时间与技术也许可以改变人的信仰
与生活方式,但它无法改变人的本质。我相信在真实的心灵之间一定存在着一条秘
密通道,这已经由古往今来许多杰出作品所证实,而现在,一个元朝的镇江儒学学
录郭畀不过再次以他的真实记述对此作出了有力的证明而已。
在中国文学浩翰并简直可以令人自大的版图上,元代曾相对被认为是应该标作
“薄弱”“平淡”的时代。除了元曲和杂剧硕果仅存以外,其它方面的情况都差强
人意。每想到这一点我都会在内心深处对厉鹗深怀抱怨,当初他在扬州如果能少喝
几天酒,把那四册“行楷精妙,熠熠有神”的日记全抄下来该有多好啊!但不管怎
么样,现在我们总算知道在那个异族入侵、斯文扫地的年代里至少有一部散文作品
叫《客杭日记》,它的作者是一位人称郭髯的年轻的野心勃勃的镇江人。一生如同
宝石被掩于尘土之中,却始终能在精神与情操上善待自己。对他卒年的最新推断是
一三三五年,不清楚是客死异地,还是在自己家乡镇江的床上。这一结论前不久由
钱仲联、傅璇琮等教授在《中国文学家大辞典》一书中作出。(此论尚可商榷,我
新近找到的资料可以证明此人一三三六年还在世)当然,这无论对当时或现在的文
坛而言,都算不上是什么大事。在他的同时代人中他远非伟大人物,今天知道他并
喜爱他作品的人事实上也寥寥无几。作为一名普通作家他只是象一名普通作家那样
过了一辈子。生活在他看来也许既不是什么奋斗,也并非消极与逃避,生活只是在
相对宁静的时间与空间里,真实、坦荡、敏锐、随遇而安地度过自己的一生──碰
巧这也正好是我素所崇扬的人生态度,也是我为什么尊敬他,并在很长的时间内一
直持久地为他吸引的全部理由。
现在是公元二○○○年的春节,我在世俗的喜庆声浪中写作这篇不成体统的文
字,思想却停留在去年秋天的某个傍晚。同样是在杭州,同样秋雨绵绵,在距施水
坊桥旧址不远处的一座宾馆,我在窗前重读他的日记,作为对白天寻访他遗迹无功
而返的某种自我补偿。这是又一次类似良友相晤那样的不拘形役和刻骨铭心。打开
的书平平摊于桌上──在世纪末特有的凝重而清寒的光线里。他的声音中有一种岩
石与丝绒的含糊混响。即使我的手指不去触动书页,也能清晰地感受到他的体温、
脉搏与呼吸。仿佛火的循环,又仿佛引述神谕。一部真实的书所具有的那种穿越时
空恒古不变的力量,我再次感受到了。我想报以感激,但我的双唇在微微颤动。我
想读下去,但我的眼睛已为泪水充盈。
2000年春节陆续写于善琏-湖州
亦凡公益图书馆(shuku.net)
下一章 回目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