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圣叹的面目(4)
廖柴舟的《金圣叹先生传》作于十七世纪后期,迄今为止仍然是搜集金的生平
最详尽的著作。这位虔诚的广东人一生的很多时间被用于寻访金的遗迹,包括收辑
著作残稿,遍访亲友,到金的故居苏州憩桥巷实地踏勘。他有一种荒谬的个人见解,
那就是金之所以有那样超众的才华与见地,全部秘密在于有某种神灵附身。艺术之
神通过金的肉身发言与布道,这就是廖试图为我们描绘的荒诞情景。在文中他甚至
还给金的死因抹上浓厚的宿命论色彩,其中的一个真假难辨的细节是“其解杜诗时,
自云有人从梦中语云‘诸诗皆可说,惟不可说《古诗十九首》’,先生以为戒。后
以醉谈《青青河畔草》一章,未几,遂罹惨祸。”这与尤侗在《艮斋杂记》内所胡
说的什么金解“律诗分两截腰斩,是身首异处之兆”简直同样荒唐。据邓之诚先生
考证,“(尤)侗之诋为争才子名”。而廖燕是将金视作精神偶象,以至被越缦堂
主人李慈铭讥为“瓣香所在,自居何等”的人。在试图解析金的被杀时,两人却表
现得异口同声,这的确是非常让人感到奇怪的事情。唯一的解释是金的笔力与才情
已经超出了同时代人的理解与想象。如果不是几年后哭庙案的意外牵连,他也许会
象唱经堂窗前的那几十株迅速拔高的芭蕉那样,用不可抗逆的浓阴与勃勃生机覆盖
他所处的文坛。
将金圣叹与冯梦龙、凌濛初等其它畅销书炮制者区分开来,是因为金字里行间
那种很难为商业气息漫漶的思想光芒。他也不象吴梅村、余怀等人那样,企图通过
饮酒品剧、伎乐歌吹这样的世俗享乐忘怀自己的遗民身份。他是喧哗中的沉默者,
又是酒鬼堆里最清醒的家伙。无论小说回目前大段大段的议论或诗中的某个用词,
都是他人生见解的酣畅表达。这很容易让人想到明代的李贽——另一位风尘高人。
从两人对《水浒》与《史记》的评价中,确也可以看出只有艺术大师之间才具有的
独特眼光和相象之处。
另一位艺术大师李渔同样对金惺惺相惜,尽管这一点许多年来罕有人知。在《
闲情偶记》一书的第三卷,李在谈到金本《西厢》对戏剧界的贡献时说“自有《西
厢》以迄于今,四百余载,推《西厢》之填词为第一者,不知几千万人。而能历指
其所以为第一之故者,独出一金圣叹。”在没有任何经济利益作祟的前提下,这样
谦卑的恭词竟然出自一向狂负简傲的李笠翁之口,其中的意义确乎非同寻常。晚清
的梁启超甚至以历数生平恨事的方式表达他对金的仰慕并详述其理由:“余于圣叹
有三恨矣,一恨圣叹不生于今日,俾得读西哲诸书,得见近时世界之现状,则不知
圣叹又作何等感想。二恨圣叹未曾自作一小说,倘有之,必能与《水浒》《西厢记
》相埒。三恨《红楼梦》《茶花女》二书出现太迟,未能得圣叹先生之批评。”按
照这样的推崇备至来看,如果金果真遂梁所愿生于同代,而戌戊变法又能侥幸获得
成功,我丝毫也不怀疑这样一种推测,那就是梁肯定会力荐金出任新政府首任文化
部长。
让金圣叹来评点大仲马的《茶花女》会是怎样一番新鲜模样?这样让人忍俊不
禁的奇想,也亏梁启超的政治脑袋想得出来。不过说起来金与写《红楼梦》的曹雪
芹倒还有几分相象之处,除了生前同样未能有足够时间来完成手头的著作,在一生
的文学生涯中也始终遭到主流文化的排斥。想想当今的通俗文学作家如金庸、古龙
等无故受到的非议,就不难对金在当时文坛的处境有深切的感受。这也正是为什么
一六六○年当他偶尔得闻顺治的一番知音之论,要禁不住感从中来,泪流满面。尽
管如此,站在局外人的立场,我们仍然很难想象一个一边对政府冷嘲热讽一边感恩
涕零,写下颂词八章的人,该是怎样一副古怪的面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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