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松雪斋到鸥波亭(1)
一湾清澈明静中略带几分沧桑的湖水。一带憔悴垂杨。一座历经整修几失原貌
的破败石桥。一幢高墙宽檐,重钥深锁,乍望之下就使人预感里面也许会藏有某种
不为人知的故事的恢宏宅院。今年初春的一个下午,当我陪同一位专程前来凭吊遗
迹的外地朋友,站在位于现今湖州月河小区甘棠桥边的赵孟頫旧居门前,我们的第
一个奇异感觉就是自己仿佛时间隧道的激情穿越者,转瞬之间就从二十一世纪光电
斑驳的网络世界重回到了笔墨纵横的古代。斜阳。衰草。枯萍。昏鸦。带有明显南
宋建筑风格的临河廊屋。青衣布鞋倚立门前的老者,蹲踞河埠的浣衣少女的窈窕背
影。真的,如果不是楼头木格窗棂内传出的电视机声音和附近月河桥上不时驶过的
豪华轿车的时代标志,一切幽秘得简直就像是此间主人当年所绘那幅著名的《苕溪
渔隐图》的一个精采片断。虽然时间与历史已将原先的跨街骑楼和门前相传由赵手
植的那棵大银杏树的浓荫无情斫伐,包括宅中富赡的藏书,金石字画,私人游舫,
还有《云烟过眼录》所载初次出仕从京城弄回来的那几十件价值连城的书画古物。
甚至当年水边绾系画舫绵缆的兽型柱石,也早已为岁月的手掌轻轻抹平。但这幢古
宅历经兵火与劫难神奇地留存下来这一事实本身,应该已足以令人欣慰。考虑到宅
主历代为人诟病的暧昧的政治身份,加上当地侈谈气节、标榜情操的士风的因素也
许更该作如是说。根据地方文献学家的考证,宋元以后这里曾分别作为明成化年间
千户孙氏衙门,清代丝绸巨商钮氏,民初江南著名藏书家密韵楼主人蒋汝藻等的私
人住宅。这些殷实有力者的居住既反映出赵身后其家族门弟的迅速衰败,客观上也
为旧居的修缮与苟存提供了必要的条件。因此,尽管它的现存面积一如门前的月河,
尚不到当初鼎盛时的四分之一,但对于象我朋友这样虔诚的后世朝拜者来说,想必
已足够令他神情激荡并感慨于不虚此行了。虽然我对这位当地历史上最著名的艺术
大腕一向不怎么感兴趣,临行前于落日残照、暮烟苍茫间蓦然回首,内心还是不由
自主有一种爱憎交加的复杂情感。
从旧居出来到莲花庄,这对绝大多数的慕名来访者都是一个必备节目。步月河
桥东拐过四面厅,前后才不过短短的几分钟,若采用船行的方式更是只有区区一水
之隔。但在精神之途中,赵当年走完这段路程足足花费了十几年的时间。这位货真
价实的宋太祖赵匡胤的第十一世孙,由于先祖自高宋南渡后就一直封邑湖州,其父
赵与訔又长期任官浙西,因此,位于该城东南横塘的这座江南名园既作为他的襁褓
与摇篮,也是他后来在内心世界唯一为自己细心保留的一方净土。在公元一二七五
年岁末蒙古人的铁骑席卷沙尘与马粪味骤然降落到门口以前,赵似乎一直由母亲丘
氏督导着在这里学习、生活和成长。他的两位老师分别是当地大儒敖继公和宋末杰
出画家钱选。据赵成名后自己不无炫耀的回忆,五岁入塾学书时的一些涂鸦之作,
当时据称就已达到了“时人持去可以鬻钱”的水平。对于一个世代尚武,钟鸣鼎食,
并无多少家学渊源可溯的将门之子而言,这样的质材颖悟、出手不凡确实令人吃惊。
吴兴山水深邃的文化命脉加上身体内部某种命定的天才力量,也许可以用来作为对
这位注定要在中国艺术史上留下盛名的杰出人物的唯一解释。当时赵是那样醉心笔
墨,好学不倦,以至十二岁那年父亲在杭州因故猝亡这样的突发事件,似乎也没能
让他泼墨挥翰的手腕轻易停顿下来。同时他的生母丘夫人也声泪俱下、言词疾厉地
告诉他:“汝幼孤,不能自强于学问,终无以觊成人,吾世则亦已矣”。包括几年
后他的援例以父荫补官,后又被授予真州司户参军一职,事实上也丝毫没有影响到
他的学业。因为这种明显带有抚恤性质的所谓朝廷恩命,说穿了不过是让一个宗室
子弟无功受禄,白白享用一份丰厚的官俸而已。
《岳阳楼书画录》里留有存目的赵传世最早的那卷作品——十一页的《行书读
书乐趣》,从时间上看,应该就写于这以后不久吧?落款地点即为现在莲花庄中区
松雪斋后林石掩映中的印水山房。那天黄昏我们曾在那里逗留了不少时光,于花气
氤氲、水光潋滟的初春暮色中,一边闲看一边讨论。引起我们兴趣的当然不是这篇
即兴随笔文采或命意上有什么独到之处,另外由于全集里未见收入,是否真能确定
归入他的名下也还是个问题。但作者文中展露婚后生活场景“既归竹窗下,山妻稚
子作笋蕨,供麦饭,欣然一饱,弄笔窗间”那段描述,除了文笔生动,朴素,令人
神往以外,内容上也与后来他试图将自己出仕元廷的荒唐行径解释成为生计所迫时
再三强调的“向非亲友赠,素食常不饱。病妻抱弱子,远去万里道”倒也丝丝入扣。
由于他与女画家管道升令后世歆羡的婚姻事实上迟至与异族统治者合作后的第三年,
即他三十六周岁当年才真正得以结合,因此,几乎可以很肯定地说,在此之前赵应
该早已另有家室并至少已经生有一子。其次卷尾所押“印水山房”朱文方印也很有
意思,这不仅在赵一生留下的书画中绝无仅有,更重要的是即使它在现实世界里真
的存在,其原址在武康山中的可能性肯定也要远大于湖州。这句话的意思当然就是
说,我们现在看到的这处胜迹恐怕只能是一个膺品。包括园内的其它景点如松雪斋,
鸥波亭,清胜轩,紫芝亭等,也大都出自好事者的移植与附会。根据到目前为止我
所掌握的资料,被明代以后的郡志强派到他名下,以莲花喻出污泥而不染之意,为
其仕元一事开脱的所谓“子昂别业”,与他本人青年时代以后的生活可以说没有任
何关系。这也就是为什么赵自己笔下对此从无半句言及。现存世界各大博物馆与私
人收藏家手里的近千件存作的题识与落款中,你更是休想找到哪怕一丁点儿与此有
关的信息。而我的一个大胆推测是:自至元十二年赵二十二岁那年冬末湖州沦陷,
这座园林很可能已大半毁于兵火或成为蒙古人的屯军之所。在此前后赵氏全族数百
人于惊恐之下早已纷纷各自作鸟兽散,藏匿乡下或避乱山中。即使多年后赵以新朝
奉训大夫、兵部郎中的显赫身份富贵还乡,迎娶新欢管氏,也没有任何迹象表明他
又曾经重回此园居住。相反,在他一生所留下的为数颇众的诗文中,倒是毫不掩饰
自己对一座湖杭交界处的县城德清的深沉情感。不仅多次言明该地有他的居所与别
业,还爱屋及乌地对那里的文化、物产和山水进行了由衷颂赞。如果有兴趣翻一下
四库版的十一卷本《松雪斋集》,就会发现仅以“德清别业”为题的诗,在他的文
集中就有八首之多。
于是一个长期以来一直困扰史学界的问题,至此不可避免地再次浮上了水面—
—那就是赵生平与德清的既微妙又神秘的关系。这位祖籍开封,生长湖州,在政治
和艺术领域都曾经大出风头的两朝名士,一生中何以对天目山下一个小县城情有独
钟,说起来这确实是件相当令人感兴趣的事情。那里不仅有他的别墅、亭阁、画室、
书舫、田产与奴婢,我甚至断言中国书画史上的一所重要艺术原创地——大名鼎鼎
的松雪斋——就座落在山水幽绝的余英溪畔,(戴表元《剡源文集》卷一《紫芝亭
记》“集贤直学士赵君之隐居,在德清龙洞山之阳”。仇远跋《与陈仲美合作吴兴
山水幅》“大德五年辛丑秋仲,仲美访子昂学士于余英之松雪斋,霜清溪碧,作如
此活”。戴与仇都是与赵同时且齐名的好友,所述应该完全可信。)而绝非如历代
郡志所胡乱指点的在前述湖州甘棠桥边老宅中。所幸一九八五年在德清乾元山出土,
现今尚躺在该县博物馆仓库内不为人注意的一块墓碑,相信可以给所有关注此事的
研究者一个大致满意的答复了。根据墓文作者李埙自述,死者为他的长兄李熙。兄
妹四人,二姐嫁武康军节度使赵与芮,查《宋史·宗室表》可以得知,此人为宋理
宗赵昀的亲弟,是个来头很大的人物。《齐东野语》说他后来又娶隆国黄夫人之女
为继室,生子孟启过继给哥哥,从而又鬼差神使地成为宋朝第十六世皇帝宋度宗的
生父,位高权重,这也不去说它。埙为老三,而真正令我们感兴趣的应该是老四,
“次女适迪功郎新饶州司户参军赵与訔’’,也就是赵孟頫的父亲。杨载《赵公行
状》里说赵父原配为“硕人李氏”,死于赵出生前四年,两者相合起来丝毫不差。
至此,赵与德清的因缘之谜总算全部解开。值得注意的是他已故先大母的父亲李仁
本,此人系南宋名臣参知政事(副丞相)李彦颖的嫡孙,自己也曾以承议郎领浙东
提刑按察使,在当地算得上是数一数二的大姓,家财饶富,政声遍闻。可以想像,
在元兵南下、临安告危的风声鹤唳的日子里,作为家道中落的寡母诸儿二十余口,
加上身上又带着令人畏惧的宋室印记,如果想要出外避难,看来确实没有比德清山
中的外公家更好的地方了。赵生前选定自己与管夫人的身后葬地为洛舍东衡,可以
看出这座曾给予他庇护与慰藉的县城在他一生情感上的份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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