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松雪斋到鸥波亭(2)
松雪斋时代就这样差强人意,在毫无选择余地与心理准备的情况下匆匆忙忙开
始了。作为赵宋亡后政治态度的一个标志,尽管此名的由来缘自父亲遗下的两把古
琴“大雅”与“松雪”,但他毅然选定后者并决定开始用它行名于世, 私下里显
然应该包含着比音乐更多的内容——比如说,展示心志与思想。何况这一喻意与他
当时的遗民身份又是那么贴切。也许我们可以这样猜想,在赵最初的人生理想中,
不能排斥确实打算从此啸傲林下,在布衣蔬食、诗书琴画中从容消磨自己的一生。
他曾花费数年时间写就一本音乐专著《琴原律略》,似乎也有意无意为我们透露出
这方面的信息。根据后来戴表元在为该书所作序言里的描述,青年时代的赵既孤僻
倨傲,又愤世嫉俗,俨然一个有意与主流社会保持距离的另类形象。许多年后为《
淳化阁帖》撰写题跋时赵自己也承认,当初他为求购此书,两年中曾多次进出杭州
的书铺,并先后弄到两部缺本,后又多方托人调换方得凑齐全帙。这样的精神与闲
情,想必也可从另一侧面让我们体味到他那段时间的真实心境。 但他的生母丘氏
显然对此不以为然,进而深感不满。这位似乎天生具有政治家头脑且信奉“有奶便
是娘”人生哲学的女人,自从全家在德清安顿下来以后,就曾振聋发聩地大胆预言
:“圣朝必收江南才学之士而用之,汝非多读书,何能异于常人?”当然,她强调
的读书肯定并非书画与琴艺,而是封候拜相所必须掌握的经世治国之术。作为世食
宋禄的皇亲国戚,其身又贵为宋度宗的姨娘,如此开放搞活、好象有意要与岳飞母
亲对着干的言论,即使在七百多年后的今天听来仍不免令人感到吃惊。由于这段文
字最早见于赵身后由门人杨载撰写的行状,台湾学者潘柏澄在感叹“丘氏无故国之
思,竟督子昂仕元”,并表示“甚奇”以后,不得不怀疑这样不尽人理的说法是否
有可能出自赵自己的弄鬼。他经过反复思考辨析后提出的一个有意思的观点是:
“或因子昂不能以死拒当政之邀,(左面右见)言出任后,深知悔恨,乃思假奉母
命以求人谅恕。弟子杨载从之三十年,闻其语,而记之如是也”。这样的推测尽管
过于苛刻,但也不能说完全没有一点道理。不管怎么样,在为期十余年的松雪斋时
代后期,赵的思想已明显有了某种微妙的变化。至少我们发现他的身影已经渐渐从
琴桌翰几前离开,开始专注于朝政和经史名籍。另外,交游也成为他生活的一个主
要组成部分。当时他跟一个名叫顾善之的书法家打得火热,甚至还有可能通过此人
结识了几位同样癖好书道的地方蒙古官员。作为对上述慈母一番良苦用心的酬答或
应付,赵生平最重要的一部学术著作——《尚书集注》——就依稀成书于那几年中。
也许,与世俗的荣华富贵相比,所谓精神的高洁有时确实显得过于沉重与奢侈了。
从政治形势上来看,占下汉家江山的元廷似乎也不像原先传闻中那样野蛮与无知,
一些汉人文职官员开始陆陆续续受到征用。他的原任湖州最高地方官员浙西安抚使
的叔叔赵与可献城投降后官运亨通,他的另一位叔叔赵与(上票下四点水)甚至已
在元世祖忽必烈身边做了近十年的侍讲学士。这些发生在身边的故事犹如大风摧松,
春阳融雪,日复一日影响着赵的生活和思想。同时,尽管李府上下时有接济,但全
家二十余口仰食于人,何况又非亲生骨肉,经济上长期这样下去也总不是办法。因
此,我们应该有理由可以相信,在至元二十四年出仕元朝前的那几年中,当寄居德
清的赵于深夜的灯下无语独坐,思虑万千,昔日名园巨宅、紫衣玉食的生活早已成
为记忆中不堪回首之往事,眼下最重要的事情,看来就是如何在新的政治格局下审
时度势,瞄准机会,以图东山再起。上述丘氏那番为后人诟病的名言,估计就是在
这样的背景下一次次告诫赵的。是的,在挣脱了气节、情操之类的精神桎梏后,发
愤著书立学,争取早日出人头地,确实已成为赵当时远较心灵问题更值得关心的现
实课题。
从事后披露的内情来看,也正是在那段时间的课余笔闲之际,他偶然结识了邻
村西茅山下一位乡贤管伸。老头祖上曾居湖州城西二十里栖贤山,后因某种不为人
知的缘故迁移至此。自称战国贤者齐人管仲之后,生性落拓,喜好风雅,对这位出
身高贵,眼下正处于逆境中的年轻人不免青眼另加。同样持这种钟情态度的似乎还
有他二十多岁尚待字闺中的女儿管仲姬。尤其是后者于操持家务、缀弄针线之余练
就的一笔生意盎然的墨兰,更是为两人迅速发展的感情提供了某种养料和基础。可
以想象,又一个落套的张生崔莺莺式的传奇故事,就这么匆匆忙忙上演在今天德清
干山乡境内的桑巅篱落之间。虽然据称素有“倜傥侠义”之名的管公在剧情后来的
发展中坚持扮演与崔母相类的角色不免令人扫兴,但考虑到赵当时已结婚生子,更
致命的障碍是他犹如文革中走资派代表人物子女似的危险的政治身份。这一切打算
让一个世代安分守居的士人发扬大无畏的革命人道主义精神接受下来,从理论上讲
也许并不过分,但在现实生活中确实颇有些强人所难。好在赵管恋情最终还是以缘
结秦晋而告结束,时间是公元一二八八年的春天,也即他时来运转,应召出任元朝
兵部郎中大约两年以后。鉴于赵一向有名的敏感、倨傲的性格,管这样见兔子撒鹰
的做法未免令他内心受挫,并自觉有理由心怀怨恚。在老丈人身故后所作《管公楼
孝思道院记》一文中,他挥纵春秋笔法,寓不尽之意于言外,特别标明“仲姬特所
珍爱,至元廿六年归于我”就相当有意思。另外,由于生前没有写真留存下来,有
关管姿色的猜测一向也是令后人感兴趣的话题。在我的想象中,这个女人性情刚烈,
处事敏捷,其生活能力与《红楼梦》里的王熙凤应该有一定程度的可比性。至于说
到容貌那恐怕连中人之姿也谈不上。因此,她与被誉为“神采秀异,珠明玉润”的
赵的婚姻,很有可能就是属于周恩来邓颖超那种相濡以沫的纯感情结合。这就是为
什么后来赵官做大后一再提出想娶妾,终因管隐含威胁之意的反对——一首《我侬
词》,其名句“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用现在的话来翻译大约就是“我不会抛弃你,
你也休想抛弃我”——而怏怏作罢。当然,我如此持论对那些仰慕才子佳人故事的
读者显然是个残酷的打击。但只要我们平心静气认真想一想:一个乡下大姑娘,祖
籍山东,又是才女,二十多岁还嫁不出去,会是怎样一种状况?这种事情发生在七
百年前的古代又是否有些不太正常?更重要的理由是:在赵后来为管所作的墓志中
尽管说了后者不少好话,又是“生而聪明过人”,又是“天姿开朗,德言容功,靡
一不备,翰香辞章,不学而能”。“处家事,内外整然”,就是没有一句敢从正面
赞及她的美貌。相反,他在题《二乔图》中视三国时代的江东美女大乔小乔为红颜
祸水,同时发自内心地对主张娶丑妻求平安的蜀国首相诸葛亮大加赞赏,进而推崇
备至。用他自己诗中的原话来说,那就是“不见当时老诸葛,独聘丑妇何其高”—
—一种不无惺惺相惜之意的夫子自道——大有英雄所见略同的意思在里头。当然,
对于当时急欲建立功名事业的赵来说,与管的交往在他的生活中估计也只占到很小
的一部分。更何况当初为这段乱世恋情所提供的政治背景似乎又特别的触目惊心。
几乎两人花前月下每一次欢会的过程中间,无不笼罩着时代与历史一连串重大事件
的深长阴影:陆秀夫抗元不屈而亡。幼帝赵昺死葬南海。文天祥在北京刑场上慷慨
赴义。加上其间发生的亡父茔墓的意外被盗。种种不尽人意的国事家事,看来都逼
迫赵必须当机立断,面对现实,为自己今后的人生道路提前作出安排。由于那时已
有新政府将废除科举制度,改用推荐与征召的方式选拔人才的传闻,赵的身影开始
频频走出松雪斋,多次往来于杭州周边城市,结交名流,拜谒权贵。据任道斌先生
《赵孟頫系年》一书详介,那段时间先后出现在他朋友名单上的牟巘 、周密、戴
表元、李衎、袁桷等人,都是其时东南文坛上颇具号召力的重要人物。尽可能地抓
住时机,扩大影响,让自己的真才实学拥有更广泛的社会知名度,可以认为是赵占
断机先,未雨缪绸,为两年后终于到来的政治机缘预先定下的一着妙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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