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松雪斋到鸥波亭(5)
一辆进口旅游大巴于正午时分穿过暮春江南常见的丝丝小雨,停靠在湖州市中
心豪华的浙北大酒店门前。当游客们纷纷下车涌入大堂办理住宿手续,他们中的一
位却不顾满身风尘,敏捷地跳上一辆三轮车,过仪凤桥直奔金婆弄尾的苕梁桥头,
与事先等侯在那里的一个当地朋友秘密会面。两人的接头暗号是一本同治版《湖州
府志》的古迹分册。这种类似当年地下党作派的描述在旁人看来也许不无夸张,事
实上却是我与前述那位外省的赵孟頫研究者最初见面时的真实情景。此前他曾多次
来信表示想找到鸥波亭的原始位置,而我刚巧对此也开始产生了兴趣,于是就有了
这次在彼此事后的回忆中充满浪漫色彩的联袂踏勘。根据目前最权威的《成化湖州
府志》——元代无郡志,成化志为赵殁后首部地方志——里“鸥波亭在府城内江之
汇南,元赵孟頫筑,今为旗纛庙的原始记载,经过反复勘查、确认、寻访,包括辨
析各种有关文献以及向专家和地方耆老请教,事情似乎很快有了眉目。就大致范围
而言,将现在苕梁桥东南临水的近千平方米理解为当年赵鸥波亭的具体位置所在,
应该不会有什么大的差错。而且这一判断同时也得到了湖州博物馆的资深考古学家
陈兴吾先生理论上的支持。一九九○年当他闻讯市有关单位决定将这一地盘划归一
家房产公司拆迁开发时,曾费时数天对那里的地形与建筑进行了专业角度的细心勘
查。他的一个意外发现是虽然几十户人家杂然而居,但其地墙基的深固广绵,砖色
的统一,廊柱梁檐的宏壮与匠心,均显示出当初不同凡响的气象和建筑规模。出于
专业本能和保护地方文化的双重公民责任心,陈当时所作的努力是立即向上头打一
报告要求暂缓开发,加以保护,事后自然了无音讯。所幸他的一番敬业精神如今看
来还是应该没有白费,至少为十余年后两位业余考据爱好者的一时兴起提供了莫大
帮助。因此,尽管此亭的遗址上现在耸立着一座公共厕所与一座垃圾中转站多少叫
人有些扫兴,但我们的内心仍然沉浸在喜悦之中。晚上在厕所隔壁的文豪大酒店楼
上倚窗看水,开怀痛饮。算起来,这个位置应该正是原先鸥波亭的生活起居部分。
假如铝合金玻璃的宽大窗台能退回到从前的雕栏明牖,视线里那几根粗陋的电线杆
也一律改换成古松翠竹,七百年前赵与朋友赋诗挥翰之余如果想到要喝上一杯,大
概也会象我们这样站在窗前极目纵眺,逸兴遄飞,一边饮酒一边闲话的吧!
我在前面已经不止一次说过,鸥波亭是赵有意让自己的现实形象从政治竞技场
中淡出,开始全力在艺术领域展示手脚的最初尝试。其定名与寓意显然与杜甫的名
诗“白鸥没浩荡,万里谁能驯”有关。无论就时间背景以及思想上的象征意义而言,
它在公众视线里的正式推出频频亮相,无不预示着赵个人历史上一个新的时代的开
始。另外从选址角度来看,当时他的丈人老管买宅金婆弄,母亲及族人均住甘棠桥
老宅,而鸥波亭正好位于两者中间,彼此相距均不过数十步之遥。如果将友情因素
也一并计算在内的话,如住在南园(今九八医院)的牟氏父子,客寓潮音桥边慈感
寺清容轩的好友袁桷,以及家居月湖南侧横塘时常与他诗酒相酬的同学兼诗友章德
一,这样的架式与地利优势,无不呈现出这位其时对仕途前程已失去信心的政治明
星打算暂时安顿下来,以退为进的种种迹象。说起来那几年他在书画上的确也花费
了很大的心血。尽管当时的知识阶层对赵失节仕元的“壮举”尚记忆犹新,但在看
到从这里流传到社会的一幅幅精美绝伦的作品时,除了表示由衷钦佩和叹为观止,
他们另外又能做些什么呢?再说那个时代汉人中不甘寂寞与异族统治者恬然合作的
也不止赵一人。何况这个出身高贵、举止文雅的家伙在公众场合又总是表现得那么
谦逊、低调,善于与各种种样的人打交道。即使当初他的现实身份并没有任何改变,
是类似清初的钱谦益、吴梅村,二十世纪三十年代的周作人、胡兰成那样的人物,
仍然无法阻挡那些善良的,被他笔下对山水的一往情深和天才魅力弄得神魂颠倒的
同道与崇拜者愿意遗忘并宽恕他。至少认为可以将政治问题与艺术区分开来对待。
大量来自全国的慕名求请与后者基本保持的有求必应的态度,无疑在很短时间内就
将他的知名度与人气指标迅速推向了高潮。据同时代作家陶宗仪在《南村辍耕录》
里提供的统计数字,仅《千字文》赵一生就曾先后给人写过一百多卷。可以说,从
松雪斋到鸥波亭,其间的不同策略与手腕,犹如以新投放的极具亲和力的画面取代
以往浓墨重彩的拙劣宣传,简直可以作为一个成功个案被写入中国广告学的发展史
中。
令人奇怪的是,在当时与赵政治态度上判若水火的文化精英圈子里,持这样宽
容、暧昧态度的居然同样也大有人在。钱选、戴表元、牟巘父子、周密、仇远,这
些元代历史上的遗民领袖和儒林表率,虽然一生中持身严正,或寄迹市井,或隐居
林下,但与赵的私人交情均可谓不浅。至于同样仕元的高克恭、邓文原、马昫等那
就更不用说了。对艺术的推崇与尽可能不因事废人固然是其中的一个重要因素,但
赵其时为挽回自己的形象所展开的卓有成效的公关攻势同样也功不可没。这方面的
一个典型事例是一二九二年济南归来为同乡前辈周草窗所绘的那幅著名的《鹃华秋
色图》。对于祖籍山东,因世乱兵危、国破家难流落江南,并一直为此积郁在心的
周来说,还有什么比这更好的方式能给予他慰藉与解脱,并为他提供在精神世界里
重回家园的捷径呢?尽管作为南宋遗老的代表他对赵政治上的失节私下里肯定不以
为然,但在这样的殷勤与主动示好面前,又焉能翻得下脸来?何况在此前后赵又三
天两头给他寄诗、写信,嘘寒问暖什么的。同样的例子还有赵对与他齐名的鲜于伯
机、高克恭、李仲宾,包括故老相传一向不给他好脸色看的堂兄赵子固等的恭维与
吹嘘,包括在人家的书画作品上主动题跋,推崇备至,表示自己技不如人,如此等
等,无不是他在当时的被动局面下所采取的一种行之有效的手段。这里还应该提到
的一个著名人物是吴中高士宋子虚,此人宋亡后隐居不仕,品学俱优,是受人敬重
的文坛前辈。尤其是他晚年呕心沥血所推出的力作《啽呓集》,借政治讽喻诗的形
式,将历史上的一干忠奸人物尽情褒贬了一番,嘻笑怒骂,痛快淋漓。其中涉及元
初部分如叶李、留梦炎等降元宋臣均难逃笔伐之厄,却单单漏掉了同为降臣的赵孟
頫。此事从表面看虽然有些不尽合理,事实上不妨同样看作是出色的公关能力运作
的结果。考虑到赵一生自重身份,很少为人作序。因此次年宋的新书《翠寒集》卷
首那篇珠唾玉咳的文字,恐怕就不能简单看成是朋友间的相互捧场了。何况两人当
时甚至还不相识。当然,赵善舞的长袖固然能于生前抹去所有针对他的不利批评,
身后的事情恐怕就很难再由他自己来作主了。比如见于《式古堂书画汇考》的《春
郊挟弹图》卷末那首著名的七言歌行,就曾将他骂得狗血喷头:“赵松雪,宋宗室。
画唐马,称第一。至今笔踪俨若生,张弓弹雀意气横。会将文墨动元主,拜官翰林
贵无比。诗辞婉丽字风流,千金未许易片纸。金莲醉动玉堂仙,父子归来共被眠。
锦缆牙樯非昨梦,岂无十亩种瓜田。李潭州,文丞相,口血模糊尸铁强。一瓣香,
为有此,何人慷慨崖山死。董狐有笔直如弦,元宋分明两青史。”作者黄溍为元至
顺间诗人兼经史学者,书画上也很有一手,说起来还是赵的一名后世崇拜者,岂料
原则问题上说话行事却一点也不含糊。与这首真实的慷慨激昂的诗篇相比,同为元
人的姚桐寿《乐郊私语》里记载的那个故事则因过于夸张离奇从而显得有些不大可
信。“赵子固,宋宗室也,入本朝,不乐仕进……公从弟子昂自苕中来访,公闭门
不纳,夫人劝之,始令从后门入。坐定,公问:‘弁山,笠泽(分别为湖州、吴江
著名山水,世多高人隐居)近来佳否?’子昂云‘佳’。公曰:‘弟奈山泽佳何?
’子昂惭退。公使令苍头濯其坐具(吩咐奴仆将赵所坐之椅冲洗一遍),盖恶其作
宾朝家(出仕新朝)也。”由于今人蒋天恪经考证已得出赵子固的卒年在宋亡以前
这一结论,从时间上推断两人事实上不大可能有此一番交往。但从另一侧面,也可
看出民间舆论对赵以宋室子弟身份仕元一事的态度以及不肯放过一切机会进行讥刺
与抨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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