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花草堂主人(1)
到了昆山不登玉峰,就像到了杭州不游西湖,难免会令人有一种如入宝山空手
而还的怅憾之情,这无论在古代或当代的游客中都已成为一种共识。这座位于两条
繁华大街交界点的山峰迄古至今一直是当地人民的骄傲。既醒目又儒雅,仿佛一首
诗的标题或盖在山水长卷上的一方鲜红印鉴。虽说它的主峰不过百米左右,但历史
上文化上的高度又岂是物质的计绘工具所能测量?那里有历经劫难留存下来的古刹、
道观、碑刻、泉井、楼阁亭台,刘过、归有光的墓葬,陶澍的林迹亭,宋代高僧冲
邈的翠微阁,清代刑部尚书徐乾学接待过康熙皇帝的私家花园遂园,顾炎武纪念馆,
归庄的手刻以及元代名士顾阿瑛亲植的那一今春意盎然的并蒂莲。这张清单上甚至
还没包括龚自珍的羽琌山庄和被誉为山中宰相的陈眉公隐居多年的宝颜堂。作为长
江南岸争先恐后大打文化牌的那一大批新兴旅游城市之一,这样丰富的历史遗产真
称得上是得天独厚。尤其是在一步步逼进世纪末的今天,一个外地游客只要他愿意
从当地灯红酒绿、纸醉金迷的夜生活中脱出身来,蓦然回首,就意味着他脚上铮亮、
摩登的皮鞋一不小心就会踏到一段史迹或一个典故。
精干、黝黑、大腹便便的台湾客商是这里生活中的一大特色,并且总是与投资
和娱乐活动联系在一起。街道上到处都是衣着光鲜、气度轩昂的行人还有名车。女
士们从商厦匆匆出来,手上珠光宝气,一边走一边打电话,或者娇滴滴倚在马路两
边鳞次栉比的专卖店精品屋的柜台上——以老板或二奶的身份——看书听评弹。从
那里装饰得如同新潮杂志封面一样漂亮的玻璃店门望出去,玉峰文笔峰上的夕阳该
已是凄迷朦胧的一副景象了吧——在这南方初冬忧郁的薄暮。如果时光能够倒流到
四百年前,此刻应该已是梅花草堂主人晚饭后散步的固定时间。当时他的双眼因父
亲张维翰猝亡所引发的长久恸哭,加上灯火寒窗几十年的功名事业已几近失明,因
此每天出门除了以杖代目,还不得不由继子张桐搀扶着才能踽踽而行。想像网络时
代的商业女性正期待阔绰顾客光临的目光中出现这样一位寒碜老者是相当滑稽的。
但只要她们了解这位自号病居士的明代儒生曾经是昆山历史文化的见证人和书写者
之一,并且将与玉峰(现名亭林公园)、昆石、项脊轩、抗清伟业、台商投资开发
区、昆剧艺术以及距此不远的旅游胜地周庄等作为这座城市的骄傲性标志并垂不朽,
想必她们浓妆艳抹,展示开放时代无限风光的俏脸上立刻就会回嗔作喜。真的,谁
又能断言她们中间就没有一个人知道梅花草堂主人张大复呢?同样,谁也无法保证
她们中不就是张的后辈。当然,在重修于一九九三年的新版《昆山县志》人物传中,
我们将不无悲哀地发现,这个名字已被慷慨地奢侈地省略了——出于某种功利与盲
目,以及对文学的蔑视。无独有偶,在半个世纪以来所出版的任何一部文学史上,
你也休想读到这个我相信总有一天会大放异彩的寂寞者的哪怕一丁点儿事迹。
张大复散步的终点通常是位于玉峰山脚的半山桥,而起点就是他的梅花草堂,
亦即现今县城第一中学附近的某条小巷。明朝万历年间它的地名叫兴贤里片玉坊。
草堂西侧自北宋起一直是县儒学的所在地,而门前不远处筑于一五三七年,作为昆
山砖城六大城门之一的丽泽门隆然在望。紧接着的是现为朝阳中路的朝阳门。在张
一生的大多数时间内,除了著述、设馆、作幕、出游,他时常喜欢闲坐城墙上消磨
似乎漫无边际的人生光阴,或赏月沐日,神游千古,或呼朋引友,披襟雄谈。这些
闻见与冥思全都被纪录在他的那部名叫《梅花草堂笔谈》的书中。此外,昆曲的渊
薮,同时代著名人物的言行,里中风土,灾荒与兵寇,朝廷政纲,水利沿革以及复
社的兴起与发展,也构成了这部私人笔记无以替代的显著特色。
如果我们对张死后由钱谦益撰写的墓志铭中的纪年不持异议,那么崇祯三年的
七月二十九日是这位命途多舛的吴中才子在世的最后日期。七十七岁的生命期限在
古代文人中尽管已算得上高寿,但考虑到其中有将近一半时间他是作为一名贫病交
加的盲人作家度过的,就不由得让人为之黯然伤神。同样令人不平的还有他身后的
寂寞遭遇。在此后至清末长达三百年的文学发展与演变中,几乎没有什么人记起他
或谈论他,仿佛他的才华、思想、情操、品质,都已经随同他的肉体被深深埋葬在
玉峰沧桑的残山剩水之下。他二十世纪的第一位知音是他的乡邻无锡人钱钟书,当
时年少气盛的钱看到时人周作人的《中国新文学的源流》、沈启无的《近代散文钞
》等书在论及明末散文时均对张的杰出成就置若罔闻,出于某种路见不平或书生意
气,站出来独秉异议,将《梅花堂草堂笔谈》(删去一堂字)与张岱的《陶庵梦忆
》相提并论,隐然视作晚明散文两座奇峰。并坦然直言:“此人外界称道的很少,
所以胆敢为他标榜一下。”此后施蛰存在其主编《中国珍本文学丛书》第一辑中迅
速列入了张的著作,可以看作是对此作出的一种含蓄的呼应与回响。尽管这对张的
不幸命运不能带来多少改变,但这个饱学儒生沧桑的音容谈笑总算因此在文学殿堂
的回音壁上留下了零零碎碎的回声。是的,淡泊与低调有时仿佛真成了无能的某种
代名词,就像谦逊往往被视作平庸的另外一种意思一样。任何时代的作品与知名度
看来都离不开炒作。如果当时张能像小他几岁的袁中郎那样热衷于奇谈造势,或者
仿效他的苏州老乡张幼于整天身穿戏服,头戴荷叶高帽招摇过市,惊世骇俗,我们
今天所接触到的有关他的一切就不会是现在这么一个样子。当然,应该还有另外一
种方法,那就是他的寿限能够延长或清兵提早几年打进来,他操持兵器,甚至就是
手中的拐杖,与同邑的顾炎武、归庄等人聚守在昆山城楼,摇旗呐喊。这样的话,
我敢担保,在国家的文学史以及当地的县志里,我们肯定又会读到一位大义不屈、
可歌可泣的伟大作家兼民族英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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