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花草堂主人(3)
我第二次抵达昆山恰逢周末度假高潮,好不容易才在距亭林公园不远处的某部
队招待所弄到了一个房间。张大复在《笔谈》中偶尔也谈到过兵事。一六一三年无
锡潘葑一带的盐贩子突然为争抢地盘竞相残杀,四野乡民争往城中避乱,“守城卒
捍之,蹂践益不可止。卒亦乘机相煽,暴劫民家,……舟乱于河,尸横于道”。经
张事后确认的具体数目为“死者不下二百余人”。这样荒唐的事实在煌煌大义的《
明史》中当然你是读不到的。在另一则笔记里,张谈到万历中期朝廷的西北绥边政
策,“大要为抚守战三者权衡”。当时政府主战派中嗓门最高的要数兵部侍郎王敬
所,这家伙经常喜欢以一种夸张的、突然袭击的方式将预定的答案强加给他的朝中
同事。“子谓夷人不可杀耶?”王这样问,尚未待人家反应过来,“王瞠目而摇首
曰:夷可杀也”,以此显得他自己比别人高明。还有嘉靖末年为骚扰吴中的日本海
寇俘获的两位苏州名士张仲起与龚瑞周,倭寇头目命令他们挑担作伕,“张担而龚
不忍”。后来侥幸脱逃后两人都当上了官,“龚偃蹇仕途,终杞县令”,张却一帆
风顺,前途青云。当然,在记述这些同时代人物的言行事迹时,张照例不加任何评
判与议论——一种纯粹的新闻手法——类似于同时嘉兴人沈德符的《万历野获编》,
这也是他的作品被认为具有史料价值的最有力的证明。
招待所对面就是三联书店昆山分销店,店堂明亮,环境清雅,完全符合我想象
中这座著名文化县城所应有的气象。坐在那里二楼靠窗的吧椅上品茗执卷,随意翻
阅,或闲闲眺望不远处正沐浴在冬日阳光温馨拂熙中的玉峰,我真想能够与谁谈谈
梅花草堂主人张大复,以及他瓢饮簟食、贫病交加的晚年生活。但在以经济工作为
重点的二十世纪末的昆山,至少目前看来这还只是一种奢望。何况我在当地又没有
什么朋友。张大复拥有朋友的数量也许是他一生中最大的财富与骄傲。尽管当时缺
乏现代化的传媒工具,他的博学与勤勉学风却仍然遍闻大江南北,包括沈汀州、刘
中翰、苏石水、工部尚书吴兹勉、兵部庞公等政界人士在内的朝野舆论对他一直褒
奖有加。朱白民(冯梦祯老师)、李愚公、姚孟长、邵茂斋、陈眉公等江南名士在
几十年的时间内也始终与他保持着良好的私人交情。还有我们多次提到过的常熟拂
水山庄的少年进士钱谦益和堪称明代第一戏剧家的汤显祖。毋须讳言,这些著名人
物与张的友情成分中既有对他才学的钦佩,更多的恐怕还是作为身体健康者对一个
自强不息的残疾人士所常有的那份同情与尊敬。而对于历任昆山知县来说,自己治
下有这么一位知名人物大多也都感觉脸上有光。他们对梅花草堂络绎不绝的造访尽
管让旁人眼热,在张内心看来却也许不过只是一种即兴表演。尽管如此,他还是乐
于以他们所需要的角色来应付他们。这个深谙世情的瞎眼老头,他什么不懂?他又
什么不会!这些地方政治家或慕名或礼贤,大多动机暧昧,真正为他认可,且当作
朋友看待的是在任期内为地方切切实实做了不少好事的湖北名士龚孝介。他对以侍
御身份出任昆山县令的刘在田也颇有好感。刘上任伊始即有人在他面前讲某某的坏
话,而刘当时堪称经典的回答是:既然这个人干了这么多坏事,那我就在这里等着
他,早晚有一天他会到我这儿来报到的。(原文为“姑待之,将自至”)张显然欣
赏这样诙谐而大气的机智语锋,因为这在某种意义上也正是他世俗面目的一个主要
特征--思想深刻、言谈风趣、善开玩笑、不合时宜。(《笔谈》里有多次他对自
己言语不慎月旦人物所进行的内省与自忏,可以看作这方面的一个重要证据)典型
的魏晋名士风度,所缺少的也许只是王戎那样的世族贵戚背景和向秀、嵇康那样如
同玉树临风般的倜傥外形。
我们打算谈到他的形象和他的家庭了吗?也许是的。几十年中,这个落魄的才
子一直生活在中国南方的一座沿海小城。身材矮小,衣着寒酸,两眼朦瞍。仅靠声
音和心灵写作。娶过两位妻子,一死一病。厨房的米瓮时常发出类似昆曲高腔那样
尖厉的回声,而包括儿子、女儿、继子在内的亲人也全都先于他出现在死神的黑色
名单上。没有功名、冠冕和爱情,也没有田产、藏书、古玩。祖遗晋唐小楷、褚遂
良夫子庙碑、麻姑仙坛记等诸多宝物,早因双目昏黑为人窃去,出自新安王民晖之
手的那册珍贵的先贤遗像,也因类似的遭遇不识所踪。在手头相对比较宽裕的那几
年内,也即在王汶上、刘中翰署中任职期间,大部分束脩却又用于主动捐赠修筑一
座带有公益性质的路边凉亭。而“每除夕,吾家无所不无,今又无二:笼无香,炊
无水”这样的窘迫现实,对他来说早已视做家常便饭。每天午后他独坐窗下冥思的
孤寂身影像不像古寺青灯参禅的老僧?同样,对于泰昌、天启年间那些慕名前来拜
访的外省书生,如果在街头相遇,也肯定不会有人相信,眼前这位佝偻、咳嗽、步
履蹒跚的老头,就是他们急于想要见到的大名鼎鼎的梅花草堂主人。究竟是什么在
支持他的生活?物质还是精神?在昆山逗留期间我经常为这样无聊的问题弄得烦恼
不堪。尤其当我在他一生中多次经由的娄江夜色中徘徊,在玉峰梅花墩边闲坐,在
仿佛还能感受到他手迹与体温的隋代琼花前凝思。我想像自己脸上当时的表情,大
概不外乎是那种哈姆雷特哲学傻瓜式的愚蠢吧!同时我也知道张大复本人肯定不会
作这种无谓的思考。将尘世的一切全都归诸于命运的安排与设置,应该符合迄今为
止我们所了解的张的处世态度。因此想像他所会象徐文长那样用铁锤猛击自己睾丸,
或者象他所尊敬的李秃翁(卓吾)那样自杀是相当滑稽的。至少他三十七年从容度
过的黑暗生活已经向我们指明了这一点。逆来顺受,处变不惊。一位朋友曾引用韩
愈论张籍的“盲于目,而不盲于心”作为对他的赞语,还有人将他比作写《左传》
的左丘明。不管怎么样,在热衷于表演,充溢着大量食客、山人、行为艺术家、颓
废者与自虐狂的明末文坛,不温不火、自行其道的张确实是一个异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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