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梅村事略(1)
旧学庵与鹿樵溪舍小城太仓东郊。阅尽千古兴亡的娄江有一道支流打着漩涡斜
斜穿过这里。万树梅花的簇拥之中,沧桑历史的覆盖之下,一座千篇一律,有着欲
掩弥彰的现实姿态的幽秘庄园赫然在目。门前疏篱茅舍,绿水长桥。绕庄四周不外
乎桑麻绵亘,渔樵唱答的典型的陶渊明风光。由于这里原先就是明代权臣兼江南文
学领袖王世贞的私家别墅贲园,十七世纪四十年代落入新主之手后,又由当时最著
名的艺匠张南垣领衔进行了大规模的修葺整建,其设计的精致与布局的古朴典雅自
然显得格外非同凡响。旧学庵与鹿樵溪舍作为园中的两处主要景点,无论在文学意
义与建筑意义上都难免让人有望之弥高之叹。公元一六五○年春天写《板桥杂记》
的余淡心来此作客之际,曾发现园景的一个秘密是“因水凿石,石嶙峋若天生”。
想象一座占地数十亩的园林几乎有一半都漂浮在水上,该是相当别致且引人入胜的
情景吧!而绿荫回廊深处,“阶穷路转,柴门杳然,蕉桐聚绿,输于一庵,庵结三
楹”,这大约就是主人平日读书著述的旧学庵了。同样,十年以后李渔为畅销书《
尺牍初征》索序一事从杭州专程来访,临别前所留赠诗中“更宜绿水穿林过,时向
其中泛一槎”一联,也着重谈到了这座吴中名园水利上的特色。用于园内起居会客
之需的西面那几间楼屋之所以冠名鹿樵溪舍,看来倒也并非徒有虚名。更何况其精
神上的象征色彩同样意味深长且不容小觑。可以说,在吴梅村的一生中,没有一种
物质属性象水那样恰如其份地喻示他遗民身份下复杂、暧昧的思想状态:兴风作浪
或水光潋滟,或风波另起,或波澜不兴。自明室覆亡至清康熙十年黯然辞世为止,
除中途短暂而荒唐的四年贰臣生涯外,这位清代最有争议的诗人几乎一直寄身于这
里的水中韬光养晦,纹丝不动。仿佛他的身体就是溪石,他的血液就是落叶残荷覆
盖下的流水的一部分。一六七一年当他弥留病榻之际回首往事,写下著名的《与子
颢书》一文,令人意外地对自己从前的光荣与屈辱都深怀厌恶之情。其中谈到此园
部分除交代当初从王氏后人手中购得及增删改建,总共约费万金外,还再三声明这
是自己一生中唯一的最奢侈的消费。考虑到他筹此退计时的年龄只有三十五岁,应
该有理由让我们感到惋惜和同情。几天后他的学生兼当地最高行政长官苏松常巡备
道卢綋闻报后轻车简从匆匆赶来探视,看到的已是由门人顾伊人、许九日、周子椒
等从贲园大门内缓缓抬出的吴的遗像与棺椁。在我含糊而混乱的视线中,这个镜头
偶然也会与后来在上海由黄源、肖军等抬着的鲁迅遗体的画面重叠在一起,有一种
寂寞到了极致,以至难以用言词形容的哀痛与伤心。所不同的也许仅仅是,素怀兼
济天下之志的吴中年以后醇酒美人、青灯佛卷的另类生活,事实上早已象是一具待
敛的浮尸——在政治的凶险河流之上。而这次只不过是从精神到肉体都正式宣告寿
终正寝了而已。
老师张溥
顾师轼的《梅村先生年谱》里,吴少年时代以前的生活仅只寥寥几笔,同时该
书引用资料上的谨慎与吝啬也让人时有遗珠之憾。他似乎太注重所谓学者姿态和史
家笔乘了,除告诉我们吴家原籍昆山,其父吴禹玉为当地乡绅兼知名塾师,及十二
岁在同学穆苑先、吴志衍家先后借寓读书外,其它什么也不交代。倒是从同时代人
所撰的传记里多少还可了解到“母朱太夫人妊先生时,梦朱衣人送邓以讚会元坊至”
“幼有异禀,笃好史汉”等轶事传闻。在这种背景下,一六二二年吴十四岁时,吴
中大儒张西铭的突然出现向我们传递出吴颇为诡谲的一生中第一个重要信息。明室
末年,张作为著名知识分子团体复社的创始人兼首任党主席,其身份地位一如现在
某些西方国家的在野党领袖。有关两人的结识交往一直流传着两个不同的版本。一
是陈廷敬《吴梅村先生墓表》描述的那个富有戏剧性的细节:当时张在古镇同里设
帐授经,“以文章提倡后学,四方走其门者,必纳文为赘,不当意即谢弗内。”有
个被拒之门外的嘉定富家子气不过,“窃先生塾中稿数十篇投西铭,西铭读之大惊,
后知为先生作,固延至家”。二是程穆衡《娄东耆旧传》所说的此事与一个叫李太
虚的学者有关,天启初年李落魄在太仓知州府中任教,平时与吴家也略有往来。一
日主人设宴,李席间不小心打碎一个玉杯,被东家说了几句后负气而出,吴父不但
将其追回且暗中代偿所值。显然出于某种感德之情,李极力说服好友张溥将吴收入
门下。两年后复社在苏州虎丘正式成立,由于与张特殊的私人关系,十六岁的吴于
是也就成为该社中最年轻的党员,并以其优秀的学问人品被党内同人目为未来最有
潜力的政坛新星。但在吴洋洋四十八卷的《梅村全集》中几乎找不到有关他老师的
只言片语,这确实是件令人奇怪的事情。即使假设后来他们因政治歧见与人生取向
分道扬镳,在早年的诗文中也应留下难以割舍的记录。那么,这里头到底有着什么
样的变故呢?由于不能起古人于地下以问之,揭开这一秘密的任何努力看来都只好
暂且罢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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