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梅村事略(6)
僧衣入敛程穆衡回忆吴二十多岁任湖广学试时在长江边的一个生活片断是“酹
酒江楼,谈天下事,江风吹雨,流涕纵横,公慨然有当世意”。假设这个豪迈英武
的镜头出现在开元天宝或更早的汉武帝时代,也许中学历史课本的古代部份很有可
能就会增添一位李陵、郭子仪那样的英雄,或者是周瑜、谢安式羽扇纶巾、指挥如
意的清癯人物。但不幸生于国事蜩螗、党争纷起的明末显然是吴个人命运的某种错
位或历史性误会。至少他的一生遭际现在已经向我们说明了这一点。“前朝”“新
政”犹如交叉的历史激流反复冲刷着他的精神人格,而隐居与致仕又试图同时将他
的躯体拉向两个相反的方向。
四十年后,这个当年的风云人物静静躺在生前自己选定的墓地。临终前他突然
非常奇怪地切嘱家人:“吾死后,敛以僧装,葬吾于邓尉、灵岩相近。墓前立一圆
石,题曰‘诗人吴梅村之墓’,勿作祠堂,勿乞铭于人”。尽管这样的交代曾让作
为遗嘱执行人的他的那些学生和朋友吃惊,但假如他们能够设身处地替他好好想一
想,就会承认无论从政治或身后功过评介的角度来看,这在当时都完全称得上是个
相当了不起的精彩创意。那些完好收藏在箱笼里的冠冕顶戴,绣有紫蟒雪雁图案的
镶蓝官服,那些玉带朝靴,吴在生命的最后时刻拒绝穿戴它们并非因为唾弃或大彻
大悟,而是它们的样式与品级与他个人历史上一段令人痛心的记忆有关。同时深深
打在上面的来自两个朝代的政治烙印想必也一定令他左右为难。因此,以一种令人
嘱目的方式——类似佛家赤条条来去无牵挂的超脱——处置自己的后事,加上《梅
村集》里那些充筐盈箧的自悔作品,可以看出,吴确实打算为洗去自己的生前耻辱
作最后一拼了。
但居住在上海的当代学者黄裳丝毫不为所动,他在《陈圆圆》一文中是这样破
解犹如光环罩在吴遗体上的这个宗教印记的:“吴伟业实在是一个不能忘情政治的
人,他遗嘱在墓前树碑,要求上写‘诗人吴梅村之墓’数字,并非表明自己不是政
治家,只是说是个失败了的政治家”。此前一位清代诗人洪亮吉也坚持认为:吴的
临终表演与陆游死前赋诗情景形式相同,但境界的高下不可同日而语,陆“人悲之,
人惜之”,吴则“人悲之,人不惜之”。(洪稚存《北江诗话》卷三)这些警策之
论如果让现今静静安眠于“苏州郡西南三十里西山之麓”的吴梅村本人听到,想必
滋味一定不大好受。当然,这一切也许并不影响这位政治上的投机者在文学上依然
是一位伟大的人物。更何况迄今为止我们打算在这里加以详尽剖析的这个人,实际
上也就是与生俱来一直潜藏于我们每个人的血液与生命内部的那个人——虚荣、矫
情、自命不凡、老谋深算——这一切固然为一件当时的僧衣官袍所难以覆盖,但在
好不容易改换成现在的西服和休闲装以后,遗憾的是其效果只怕也同样如此。
二○○一年十二月二日
亦凡公益图书馆(shuku.ne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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