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园食事及其它(3)
也许正是因为一生名山事业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高度与完美,认为袁是政治投
机者和道德沦丧者的批评仍然不少,至少在他生前死后很多人都在暗里这样痛诋他。
然而叫人难以信任的是这些人的身份──王述庵、孙星衍,还有吴嵩梁和郑板桥等
等──多为袁的生平交好甚或执弟子礼者。其中王昶曾多次给袁写信,称其人曰
“岿然为东南人士所仰止”。其文曰“如香象渡河,金翅擘海,足以推倒一世英豪”。
郑板桥,这个主动赠诗于袁称“室藏美妇邻夸艳,君有奇才我不贫”的家伙,对同
性恋的共同嗜好曾是他们友谊的基础,也在作品中对他冷嘲热讽。一名入室弟子甚
至在他死后将原来引以为荣的“随园门下”的私章改刻为“悔作随园门下”。昔日
的崇拜者与追随者说这样混帐的话显然出于内心积压已久的自悲与忌恨。是的,也
许袁对他们的压力实在是太大了,拥戴袁意味着可能一生都要淹没在他持久的光芒
之中,但反对他訾议他同样被证明不会有什么好的结果。
何况袁枚政治上处世上的艺术还只是他生活的一个侧面。事实上他的文学成就
比财富和社会关系更有力地支持着他的知名度。他精湛的诗艺,他的性灵学说,渊
博的大部头历史著作,小说,艺术笔记,涉笔成趣的书信体散文,再加上可以作随
笔读的食单、诗话,以及那部仿佛外国作家随想录一类的《牍外余言》,无不展示
着他作为一名杰出作家所拥有的强大实力。洋洋四百余万字的《小仓山房全集》作
为清代文学具有独特魅力的一座山峰,至今让人仰之弥高。在二十世纪末中国小县
城的书店里,我们仍然可以看到他的著作在被大量出售,评点它们的当代名人有钱
钟书、台静农、郭沫若、毛泽东。
袁一生的最后十年(1787─1797)大都是以一位旅行者的身份兴致勃勃度过的。
他以七八十岁的高龄下广州,登武夷,二到杭州,三上天台──当然是在他那些年
轻貌美的男女弟子的陪同之下。那时他的道德文章和知名度达到了一生中的巅峰时
期,到处是盛况空前的欢迎、礼待、宴请、馈赠。如果谁对这一点缺乏想像,只要
回忆一下前些年刘德华或郭富城来大陆演出时的狂欢场面──并从这中间减去闪光
灯与摄像机——就可以了。或者读一读他的好友诗人赵翼写的那篇有名的戏谑性妙
文──其中几句正是对他出游的生动调侃:“占人间之艳福,游海内之名山。人尽
称奇,到处总逢迎恐后;贼无空过,出门必满载而归”。
其间他还干过一件惊世骇俗的大事那就是作诗自挽。事情的经过是这样的:在
他四十岁的时候,一位著名相士曾预言包括七十六岁死亡在内的他后半生的人生大
事。由于其它诸事都被先后验证,他于当年年初便作好了辞谢人世的准备,并毅然
作诗为自己送行。可以想像这种知天达命精神对社会感官的刺激与冲击力。整个国
家上下沸腾了,一千多首和诗从天南海北寄向小仓山房,敬佩与悲痛之情溢于言表。
但事实上他神奇地存活了下来。四年以后的一七九五年,由于自觉不支他戏作自寿
诗十首,交代生前死后诸事,但死神再次与他开了一个善意的玩笑。然后这样又过
了两年,他于扬州舟中偶染风寒,腹泻不止。在小仓山房冬日宁静中略带几分清寒
的光线里,他披着皮袍,倚着病榻,用仿佛平时给朋友写信那种平静语调给两个儿
子阿通、阿迟写遗嘱,中谓“用淡红纸小字写讣,不可用素纸,其余平行用小古简
最雅,用大纸便市井气”。“恐尸硬不便着靴,有极华刺诱朱履一双,白绫袜一付
可用”。“但题一碣云‘清故诗人袁随园先生之墓’,千秋万世必有知我者”。书
毕摘下眼镜,脸呈笑意。这次,他是真的去了。
写于2000年4 月─5 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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