龚自珍在一八三九年(2)
三太平湖,一处由植物、亭阁、游艇、方圆数里内众多寺院等组成的幽绝风景,
位于北京宣武门内大平街的西侧。水光潋滟、山色空朦之间,一座豪奢的森严的黄
色建筑物掩于古木浓阴中,仿佛一大块熠熠发光的玛瑙,在世俗的眺望中显得格外
引人注目。晚清以降它的其它称呼分别是七王爷(醇亲王)府、北平进步党本部、
中央音乐学院等。而在公元十九世纪前期,这里是声名显赫的道光侄子绘贝勒奕绘
的私家别墅,时称荣亲王府。作为世袭的王公和当朝政府的大臣,自号太素道人的
此间主人虽然自青年时代起就一直处于政治权力的中心,但他却似乎更愿意别人把
他的身份看成是一名诗人。与他同样持这种有意思的生活观点的还有他的爱妻顾太
清。这对坎坷结合的恩爱夫妇、精神文明的典范、世人眼睛里的神仙眷属,一生钟
情文学,夫唱妇随,生活上也是典型的西方贵族的时髦作派,如喜欢听歌、观剧、
写作、狩猎、修剪花园草坪什么的,同时还时不时的在府邸内举办文学沙龙和诗会。
诗酒酬唱,相亲相爱。直到有一天,一位局外人的偶然闯入使这平静而有秩序的一
切不复存在。
早春,这里的海棠与杏花持久地发出令人意迷神醉的气息,使路过湖边的任何
游客都觉得自己简直就象是花海里翩飞的某只彩蝶。当然,如果你有意观察,你会
很容易发现于花丛间缠绵留连,迷恋最久的那一只就是翰林院的内阁中书龚自珍。
五月,湖对面的枣花寺应该已是游人如潮,寺中那两株据传出自朱竹坨、王渔洋之
手的互成连理的丁香作为京郊的一大景观,每年都为一团和气的老住持平添了不少
香资。顾太清与闺中女友许云姜、石珊枝徜徉花下,正好与林则徐、魏源、龚自珍、
何绍基等一帮前来纵酒高歌的朝中名士撞了个正着。二月,新做母亲不久的顾太清
与她的诗人丈夫同去西山潭柘寺踏青,“马上弹铁琵琶,手白如玉,琵琶黑如墨,
见者谓是一幅王嫱出塞图”(冒广生《校本天游阁集》),又与前来考察京师防守
形略,有志于军务的龚自珍在寺中意外相见。十二月太平湖红梅新绽,疏影横斜,
龚自珍有感于怀,情不自禁写下纪事性质的《纪游》、《后游》两首。龚学专家王
镇远先生经考证后推断,“他寄情的女子叫做‘梅’,或与梅有关的名字,所以两
首诗中都以梅来暗指她。”(王镇远《剑气箫心》)而顾太清的闺名偏偏又刚好叫
做梅仙。元宵,内阁元老杭州人阮元照例又要举办家宴招待在京的门生和同乡,顾
太清作为浙中名臣兵部主事许宗彦的义女,席间有幸向同样前来出席宴会的龚自珍
请教了诗艺,回来后集宋词为七言绝句三十五章,中有“肠断魂梦两沈沈,只愿君
心似我心。已被色香撩病思,便愁云雨又难禁。”“歌尽阳关不忍分,更无留影霎
时云。青笺后约无凭据,日日思君不见君”云云。七月,在同为道光侄子的镇国将
军容斋居士的府上,对学习满文的共同兴趣再次为两人的频频见面提供了机会。九
月,太清在尺五庄雨中看荷花后,又去三官庙看桂花,忽忽心有所戚,情不能已,
并在诗前的长题中写下“冷暖相摧,气候无准,向来北方此二种(花)都不能同时
……”这样语意凄然、感慨良深的句子。
四
模仿太素诗集《流水编》的形式回溯龚顾情事最初的交往片断,显然出于我对
这位出身帝胄,又笃好风雅,宅心良厚的文学爱好者的敬意。作为丁香花一案中被
动的关键性人物,他的贵族风度不仅表现在艺术的精通以及文学修养上,对精神与
心灵的尊重,也是他时刻告诫自己必须面对的无法回避的课题。我们可以看到,在
龚顾二人柏拉图式恋爱的整个发展过程中,他采取的似乎一直是一种忍耐、大度、
既不支持也不阻挠的模棱两可的态度。但这种表面上的中立对当时侵扰他生活的这
一事件实际起到的却是某种保护作用。(当事人的不动声色是证明流言空穴来风的
最好说明,这一点应该不难理解)他拥有的权势使他只需动上一个小小指头,就能
击倒一个甚至一百个龚自珍。但事实上他非但没有这样做,反而在道光十五年龚处
境困难时主动伸出援助之手,把他弄到自己担任总管的宗人府(相当于现在的中央
机关事务管理局)来做事,以至仅仅几个月后连他自己也成为谗言的直接牺牲品─
─ 被他的亲叔叔道光突然免职,并在两年后的一八三七年郁郁死去,享年四十岁
不到。太素个人短暂的、大起大落的一生相对于整个满清王朝政治上的翻手为云覆
手雨固然微不足道,但他在这场棘手的爱情纠纷中表现出的宽容与克制却带有明显
的文明社会的印记,即使在他死前所作被认为别有深意的《六铭》一诗中,更多表
现出的也仅仅是某种规劝与互勉之意。如咏《镜》的“虚乃明,明乃容,容乃公,
公乃大矣”。咏《笔》的“夫言与行,君子枢机,可不慎欤”!即使咏《剑》中
“藏器于身,待时而动”这两句略见锋芒,但紧接着“恐亦有悔”四字却显示了他
良好的自制能力。太素的人格看来称得上是清代贵族知识分子中的一个心灵典范,
但他的诗词却实在令人不大敢恭维,满纸的陈词滥调加上生硬而工整的格律,给了
我几乎与他印在诗集扉页上那张单调、刻板的脸同样的印象。一想到此公在这本书
上耗费了差不多一生的时光,禁不住让人悲从中来。是的,选择诗歌作为人生梦想
的主要栖息地,也许太素一生中犯下的最大一个错误。唉!叫我如何形容他呢?他
的心灵象黎明时分港口的汽笛可以瞬息到达彼岸,他贫乏的想象力却象又破又旧的
驳船不得不在水面吃力地爬行。
与她缄默、敦厚的夫君相比,顾的才貌以及社交能力无疑都要高出一筹。这个
身世神秘的女人,多愁善感的女人,既精通琴瑟,针线上也照样拿得起的女人。作
为谪戍的满清名臣鄂尔泰的孙女,她二十岁以前的生活对文学史家来说至今都是一
个难解的谜团。包括回到北京后最初几年的行踪,同样也罕为人知。自二十六岁嫁
给与她同龄的荣亲王奕绘到后者四十岁因心力交瘁逝世,十四年的婚姻生活尽管珠
绕玉围,但在夫唱妇随、互敬互爱的日常表层之下,她的内心深处似乎一直留有一
个空间保存着完全属于她个人的情感与秘密。她诗词中大量出现的、乐此不疲的赠
怀游冶之作,也向我们发出了这方面的一个危险信号。近世有些文章谈到她早年苏
州的歌女生涯,还有人甚至直接说她曾在青楼为妓。就算我们对这些说法姑置不论,
但让一个从前的风流人物在婚姻中按部就班、循规循距多少还是有点残忍的。因此,
明善与太清的结合在我看来颇有点象是香港的烟草商人黄和祥娶了影星巩俐。可以
想见在太平湖畔的这座风光旖旎的幽深邸宅里,她的幸福生活如同门前春天的湖水
那样清澈明静,而她的寂寞差不多也有同样的深度。另外考虑到习性、思想、观念、
行止上的种种差异,我敢担保她与她的婆婆绵亿夫人、太素正室妙华夫人、非嫡生
的长子载钧等的关系混得也不会怎么样。这一点从这些人一开始就对婚事持反对态
度就可得知。唯一对她爱怜有加并可以倚之如长城的一个人就是她的丈夫,还有一
只雪狮子猫和一只名叫双环的小狗,也即龚自珍诗中所谓“长安俊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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