龚自珍在一八三九年(4)
七想象中----作为本文最关键的部分----壮志消磨的名士与秀外慧中的王府侍
女之间这令人感伤的一幕,大约是在一个早春的雨中突然开始的吧!场景就在这附
近的红泥寺或枣花寺。任何一位两百年前生活在北京的人都知道,每逢春天那儿是
游客云集的地方,或踏青进香,或慕名赏花。可以假设两人从相见恨晚到彼此倾心
那种简单而狂热的过程,并在这以后开始了频繁的约会和交往。但问题是当时顾可
能已是笃好风雅的荣亲王太素的意中所属。同时,龚狂言无忌的性格和不修边幅的
名士派头,也在影响我们贵族出身的美人在作出一生的明智选择时,起到了相当消
极的作用。加上考虑到自己的不幸身世,家庭的倚仗和依赖,尤其是几年来王府对
自己的关照庇护。我还有一种怀疑是那时可能已有某种流言出现。总之,在一种类
似“还君明珠双垂泪,恨不相逢未嫁时”那样的古典情怀中,迅速了结两人的情缘,
回到各自原有的生活,应该是比较切合当时事实真相的推测。
结束这次爱情对龚自珍意味着什么?任何一个对他稍微有一点了解的人,都知
道他在女人问题上一贯表现出的缠绵与一往情深。当然他也曾试图忘怀一切,并宣
布从此戒诗作为对自己偶尔失言或信笔所至的惩罚,同时对佛学也很快表现出不无
夸张的狂热兴趣。此后几年风平浪静,龚回家乡杭州住过一段时间,回来后一直在
国史馆任职,参与修订《大清一统志》等煌煌典籍,以期在繁琐的文字工作中消磨
自己的颇不如意的一生。而顾与太素的婚事在排除家庭乃至社会的各种压力障碍后,
终于于一八二五年得以顺利结合。故事到此似乎已经有了中国传统小说式的完美结
局。如果不是后来两人在朋友家又意外相遇,以至波澜另起,这桩凄婉的情事将永
远只有温馨的太平湖水和枣花寺中那两株互相缠绕的丁香所知。
这里必须提到的两个人物是大学士阮元与睿亲王容斋居士,作为京师社交界的
汉满两大知名人物,他们宽大的客厅分别聚集着社会各界的精英分子。刚成为母亲
不久的顾也时不时地光顾这里。而这两人碰巧又都是龚的熟人。当时他的《无著词
》《小弥奢词》刚出版不久,顾在为书中所闪耀的惊世才情倾倒的同时,也伤感于
词意的凄美和此人对自己的一往情深。于是,在一种身有所碍又情不自禁的复杂心
绪中,两人看来又开始恢复了一定程度的交往。但复燃的死灰虽然引人注目,却始
终被严格规范在道德的范畴之内。我们甚至可以假设这些精神与艺术上的交流是在
双方家庭知情的情况下进行的。因为顾的集中那段时间里出现了大量玩空手道的情
诗。而龚虽然“非非曾想入,苦苦悉吟安”(孙宪仪《存题龚中翰破戒草》),行
为上却完全表现得象个道德老师。尽管这样,由于这两个人的名气实在太大,朝野
上下还是很快出现了各种流言。从他们的作品中搜寻所谓的证据,也就理所当然成
为某些好事之徒的嗜好。在这种情况下,出于维护美人清誉的考虑,他很快又第二
次断然决定戒诗,并一直坚持到一八三九年离开北京后才自我解禁,其时间竟长达
十七年之久。
八
站在如今崇尚性爱自由的时尚一族的立场,这些努力以道德为准则的男女私情
确实显得非常可怜甚至可笑。包括顾太清当年让龚神魂颠倒的那幅自画小像,以现
在的标准来看,也不过花木庭院间一个弹琴的瘦小的女人,神情木然、哀怨,并不
能给我们的审美带来多少意外的愉悦和激动。还有龚自珍消磨在精神通奸里的短暂
的一生。幽怨的箫声。怀才不遇的宝剑。丁香。满文。光明殿。太平湖。蒙古图志。
我们看到他一会儿“于春夜,梳双丫髻,衣淡黄衫,倚栏吹笛”。一会儿又“与同
志论谈天下事,风发泉涌,有不堪一世之意”。一八二五年初冬他突然异想天开去
山海关考察京师防守形略,回来后又为一颗意外弄到手的赵飞燕的玉印喜极欲狂,
“复拟构宝燕阁,他日居之’’。(此印现为上海市博物馆收藏)社交聚宴只要有
顾在场,他总是意气飞扬,纵谈高论。意绪牢落时则携酒独坐京郊花间,碰到有人
走过不管认不认识便拉来共饮,以至到处被人称为“龚呆子”。这种生活形象的杂
乱无章虽然不无政治失意的因素,但在更大程度上却可理解为是这场“来何汹涌须
挥剑,去尚缠绵可付箫”的恼人爱情的产物──某种内心压抑所导致的行止异常。
相比之下,顾在生活中的表现则要从容得多,也冷静得多。她一方面相夫课子,游
山玩水,一方面坚持写她那些与尊宠的侧福晋身份相悖从而难免让人生疑的婚外恋
诗词──尽管是在《赠云姜》、《忆屏山》《《叠前韵答湘佩》之类诗题的掩护之
下。但这些生活舞台上的各自表演无论其精彩与否,都只能是某种阶段性和过程性
的产物──作为暴风雨到来前的短暂宁静。它们脸部的浓重油彩很快就要驳落,它
们赖于生存的面具也将为真实之手无情摘去。随着公元一八三九年的逐渐临近,我
们将看到一些意外的人与事件的加入如何使剧情突然发生了根本性的逆转,并在泪
光与呻吟中,推动全剧迅速进入到高潮。甚至,在舞台大幕尚未完全合拢以前,我
们可怜的男女主角就已经象传说中试图飞翔的孩子,被仇恨的大风从天空一下子刮
落到了地面。周围是现实──一片坚硬的,又浓又大的黑暗。
九
一八三五年冬天太素的突然被道光皇帝解职,可以看成是这幕长达十余年的爱
情肥皂剧的色彩从悲剧向闹剧过渡的转折点。大约在这一年的春节后不久,他曾做
了一件在当时看来相当引人注目的事情:将龚弄到自己任总管的宗人府里来当了一
名主事。不清楚此事发生的背景与具体原因,比较合理的解释是龚在内阁中书的冷
板凳上可能遇到了什么麻烦。两人共事的时间大约仅只半年不到。然后在一个早晨,
我们敦厚而可敬的荣国公骠骑将军、宗人府总管,当今皇上的侄子,在事前并无半
点征兆的情况下,一下了就被自己的亲叔叔褫夺了全部职务,并于两年后的夏天很
快就因愁病交加,郁郁死去。当时对龚作出的处罚好象不是太重,仅仅只是停发一
年工资了事。然而这一事件究竟缘何而起?幕后真相是什么?对内对外一直都没有
明确交代。这里有一个事实也许值得研究者们加以必要的关注,那就是当时号称满
清第一女词人的顾对词的入门与浓厚兴趣,实际上是只在此前不到一年才开始的。
我们知道,顾的文学老师最初只是她的丈夫,虽因天性聪慧,进步很快,但格律上
到底不如太素老练,创作数量同样也不能与之相比。而据《顾太清奕绘诗词合集》
的编者张璋先生统计,是年(一八三五年)顾作诗一百二十七首,词六十五首,明
善作诗九十六首,词六十五首。平心而论,顾于词学一道锋刃初试当年就有如此佳
绩取得,实在令人刮目相看。更何况张在为两人艺术上的突飞猛进不胜感慨的同时,
还发现“直至上年(一八三四年)基本上还是太清以诗与奕绘的诗或词相和。及至
本年,她才运用自如地进入以诗和诗,以词和词的阶段。她的以词和词的作品,至
此不仅有了一定的数量,而且就水平论,已进入与奕绘旗鼓相当的地步,有的甚至
在意境与辞藻上,开始超越奕绘”。有意思的是,上述这段时期,刚好正是龚顾两
人重又开始恢复交往,并有幸成为王府座上宾的时期。因此,只要我们稍微放纵一
下想象,应该不难在这些仿佛吃了脑白金、洋参丸以至进展神速的作品背后,很轻
易地找到龚那知恩图报、悉心辅导的老师形象。事实上,也许正是这些因交流诗艺
所需,时不时所形成的三人间的亲密关系太过引人注目,加上龚本人言谈无忌、口
没遮拦的恶习屡戒屡犯,“酒席谭论,尚有未能择人者,,,,,,此事须痛自惩
创,不然积习非一日可改,酒狂非醒后所及悔也”。(引自魏源致龚自珍信札)导
致从最初的社会和文学圈子里的流言蜚语,一直发展到朝廷上下尤其是满清集团内
部出现了种种非议与诘难,最终,使得作为最高统治者兼长辈的皇帝本人觉得自己
再也无法坐视。
京师的暮春在黄昏中散发出类似国子监霉烂的四书五经那样的腐败气息。扑天
盖地的杨花犹如纷飞的谗言,压得人简直都喘不过气来。在龚看来,这座城市有时
真的不敢让人相信是帝国的首都──上上下下直透出一股恶俗的市民味儿。他在上
斜街的旧宅里给关心他的朋友们写信,在其中致邓守之的札中,他指天划地,口口
声声保证:“足下及默深去后,吾将缄舌裹脚,杜绝诸缘”。然而事隔不久,言犹
在耳,他说话不慎的老毛病又立刻犯得一塌糊涂。也许是在与都中同事的聚宴上,
也许某次例行的浙籍文人碰头的沙龙,酒酣耳热之际意兴飞扬,有意无意将自己与
顾私下里还有来往的秘密做为艳事又吹了出来。事后由于一个名叫陈云伯的同乡兼
好事之徒别有用心的传播与张扬,犹如巨石投于太平湖中。我们将看到,它激起的
波澜是如此之大,最终导致龚不得不在一八三九年那个凄冷的春天仓皇逃离了北京。
当然,我们同时也看到了另外一个事实,那就是,一个人的弱点有时并不一定造成
悲剧,但悲剧却往往由于一个人的弱点而造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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