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心队长 生产队原来就有一正一副两位队长,但他们一位年岁大了,一位身体又不太好, 所以他们接班人的培养就显得格外重要。 生产大队征求了两位队长的建议并广泛听取了社员群众的意见后,经过反复酝 酿最后又找候选人交换意见。在这样的选拔基础上老陈才被任命为我们生产队又一 位副队长,这是我们下乡后不久的事。 老陈三十多岁,人很高,手和脚又细又长。人很瘦,刮成光头的头上按照当地 风俗习惯总是缠着一条白布帕,不然他的头就显得更小。他的胸脯很薄,满身的肋 骨清晰可见。腰很细,似乎一只大手就能一把握住。他嘴上总是爱叼着一支烟杆, 满嘴的牙齿都被烟薰黑了。 你不要看他的样子象鸦片烟鬼,他的力气可大啦!他是队上杀猪匠的助手,每 年我们这里和相邻生产队人户的年猪都是他们杀的,几百斤重的毛猪他按翻它不成 问题。他也是做庄稼的一把好手,什么样的农活他都能拿得起放得下。 他过去不苟言笑,好像与一般人没有什么来往似的,所以有很长一段时间我对 他的印象都比较模糊。直到发现队上十四,五岁的少年比较畏惧他时才引起了我的 注意。 队上的少年曾几次神秘地告诫我他可以把人的火焰山下了,我是莫名其妙人身 上怎么又钻出个火焰山来?什么是火焰山? 少年一本正经地告诉我“每个人身上都有火焰山,火焰山高的人不怕鬼,你们 知青身上的火焰山就高,胆子大!火焰山低的人,白天都要看见鬼!” 我不信这个邪!听得多了,我不耐烦了,就对好事者说“你去跟他讲,就说是 我叫你去的,叫他把我的火焰山下了。这里的人太少了,冷冷清清的。我白天能见 到鬼也可以,找几个鬼来玩玩那点不好?……” 带话的人回来告诉我“老陈说的,他为了我好,不愿意这样做,随便下别人的 火焰山也对不起别人。” 我不屑地大声说“他少给我扯靶子,你告诉他!我不信他这根弦” 从此我开始注意他,发现他的脾气不好,老婆,孩子免不了要经常挨他的打, 他骂起孩子更是恶恨恨地咬牙切齿的一付凶样。 当上队长的老陈这下可抛头露面了,脾气也变得随和许多。在生产队里安排个 农活,或在社员大会上补充发个言什么的,他先咳咳嗽,清清嗓子然后再慢条斯理 地说话。你别说!他这么一折腾,还真象那么一回事了! 生产队对于我和“疲头”在生活上的管理,在不少的方面处理得是不够恰当的。 国家给我们每个知青都有二百元的安置费。这安置费是我们从下乡开始到本年 度秋收这几个月的生活费,以及用来购买生活用品,劳动工具的钱款。 每个月我们都需要用它到粮站去购买三十斤大米,二两菜油,和到食品站去购 买一斤猪肉来保障我们的日常基本生活。 可是这安置费一划拨到生产队的账户上他们就全部拿去买了耕牛,理由是生产 队去年遭了灾。 这样一搞,我们有时吃饭买米的钱都没有,经常都要向一户户社员一升升借米。 借的次数多了,别人讨厌,我们也烦。 我去找队长理论我和“疲头”一共有四百元的安置费,可眼下买米没钱? 深谋远虑的队长说“这四百元钱有多少?以后生产队还要给你们知青每人砌一 间房子,这点钱根本不够” 我说“我现在不要房子,我要吃饭!我向社员借米已经没有人有多的米能够借 给我们了,你有米借给我吗?” 无可奈何的队长缓缓地说“队上现在没钱,等几天,等小磨坊的加工费收上来 就给你们买米……” 我们愿意等,但我们的肚子不愿意等。第二天我们只好离队出走去打游击,到 别的生产队知青那里混几天。他们的米也经不住多了几张嘴的消费,迅速告罄,于 是大家一块又投奔下一处知青。如此这般串联吃大户,我们在队上还能呆多少天? 出多少天工?干多少农活? 我们在生产队的粮柜上睡了没多久,队里就给我们腾空了一间库房,社员借给 我们的生活用品也收回去了,我趁机要求队上给我们添置这些东西。 “疲头”刚好回成都探亲,我是百般争取也只给我们买了一张新式单人床,一 把筷子几个碗,铁锅砂锅共三口,炉桥也不愿给我们买。 一个社员只得用泥给我们敷了个有三个灶洞而没有炉桥的灶,他也无奈地说 “只有这样了!要用时在灶低垫些石头将就用吧。” 可想而知了,这免免强强搞起来的灶之难烧。 劳动所用工具我和“疲头”一人只有一把掏锄,什么二锄,挖锄,镰刀,背垫 子……统统没有,需要出工用时我们就去向别人借,十分的不方便。 老陈上台马上给我们找来了一根扁担,一对新粪桶当水桶用。又不知从那里找 来两个烂背篼,安排人砍了竹子将其重新修整编织了一下后拿给我们使用。 “疲头”从成都返来后,我们面临两人将要长期在单人床上同床共寝的局面进 行了认真的商讨,最后决定了抗争的方法及策略。 “疲头”当天吃过晚饭后就到队长家去要求给他买床,队长肯定不会一下就满 足他的要求。谈了一会儿队长赶快溜了,扔下“疲头”在家干坐。没关系!这都是 我们意料之中的事,天再晚你队长总要回家。 晚上队长回家要睡觉了,望着声称没有床睡觉而不肯离去的“疲头”只好邀请 “疲头”与他共床同寝。一连睡了几天,队长再也受不了这种煎熬,赶紧叫人把做 挂面的案板拿给“疲头”当床用。 麦收过后生产队又要做挂面了,我们当上队长的老陈又不知从那里搞来张破旧 的床给“疲头”拿来,尽管这老式床连档头也没有,但这也是床啊!从此“疲头” 睡觉落在了实处。 与床一块抬来的还有一个装粮食的柜子,虽然使用时要注意,它容易散架,一 不小心老鼠就在里面跑进跑出的,但也好过没有。 老陈的脑子还是比较灵光的,只要有点手艺的活他都要鼓捣几下。他还是位业 余木匠,他给我们做了一张桌子和一条长凳。这张桌子是永不完工,下面搁板的四 周差两块板子。桌子的四条腿是斜的,向外伸着,桌面的边无论我们怎样摆放它就 是靠不了墙。 老陈身体不太好,他老婆几次找过我,说老陈熬药需要药引子——一斤新鲜猪 肉。我一听老陈生病了需要我的援助,那好说!我从来就没有犹豫过,马上把肉册 子给她就是了。那怕这一个月宝贵的猪肉没得吃的了,也在所不惜。 开玩笑哟!老陈对我们这么好,此时我们能袖手旁观吗? 何况其它人有类似的要求,我不也是有求必应吗?甚至有的人等我把肉割回来 了就来找我,那就自已动手吧,用多少就割多少。来人也不客套拿起菜刀切下一, 二两肉提起就走。 有道是“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我们和老陈的关系是密切的,我们和社员 的关系是融洽的。 老陈上了台,根据全国政治形势的需要有时要在生产队搞搞墙报,写写批判文 章。我是全力支持他的工作,我在队上写写画画就能挣上工分又讨了老陈的好,何 乐而不为? 老陈不知是在公社开了什么会?还是看了报纸文件提高了他对知识青年上山下 乡运动的认识?或者已经深刻理解了知青上山下乡的再教育,是关系着我们国家反 修防修的千年大计万年大计! 如果是这样他老兄肯定不会放弃他的历史责任,他不仅在生活上要关心我们, 更要在政治上帮助我们。 这段时间他放工后老来找我们聊天。他在队上也算一条能言善辩之才的好汉, 说起话来也能滔滔不绝。 他给我们讲了解放前他家的穷苦生活,和公社食堂化的饿死人以及他令人心酸 的成长过程。 我都在认真地听着,唯恐掉以轻心并不时还点点头表示听明白了,我虚心接受 再教育的态度绝对是端正的。这样一连给我们上了四,五天同样内容的课,我是大 受教育,但他还意犹未尽。这不!他又来了! 我和“疲头”的床靠墙角呈丁字形摆放,两床接合处放的是老陈做的桌子,长 凳与它相配的这张桌子在一块。 老陈一进来就坐在他亲手做的长凳上,掏出叶子烟慢条斯理地裹了起来,点上 火抽它两口就要发言。 我和“疲头”分别坐在自己的床上,老陈就在我们中间。老陈也怪!他对着我 一人说开了,害得我身子都不敢乱动。 他又重重复复不知讲了多少遍的解放前啊!什么公社食堂化啊社员的生活差得 不得了啊!他挖煤!他是孤儿等等。 房子里的光线暗了我点上了煤油灯,又静静地听他一遍又一遍讲刚才说过的话。 他东拉西扯说一通,我是一句也插不上口,又得规规矩矩坐着,免得说我不耐烦了。 “疲头”可好,在老陈身后自由自在的,翘翘脚弯弯腰,东摇西晃的。我可羡 慕他啰!到了最后“疲头”这家伙居然躺在床上悄悄睡觉了。 老陈对“疲头”这大不敬的举动毫无反应,气死我了!我对“疲头”充满怨气。 受教育又不是我一个人的事,你这家伙躲在一边偷懒,也不来帮我顶一顶,让我屙 屙尿也好吗!……。 老陈依然在自言自语,我仍然是一句不发,但我头不点了,嗯也不嗯了。讲得 我心烦!我终于深刻领会了鲁迅小说“祝福”中的一段情节描述的准确。祥林嫂反 复向人叙述她的孩子被狼吃掉的悲惨情节,刚开始人们听了同情并和她一起落泪, 以后躲避她,最后厌烦她。 我还在认真听老陈推心置腹地讲他的往事,甚至连他困难时偷了隔壁库房里的 粮食他也说出来了,还有他过去也是在外面跑社会的……等等。 我已经是困得不得了!我是多么希望他快点下课吗!明天再上课都可以。我真 的搞不懂他居然有如此本领不歇气低着头,抽着烟讲它几个小时。 我实在是忍受不了他的牛皮扎,扎牛皮。我把双脚收在了床上,看他没有反应 又等了一会儿我侧转身,头靠在墙上身体半躺着,人感觉舒服多了。老陈依然在继 续他的故事。 我的双眼忍不住要合拢,我告诫自己:不行!千万不要闭上眼睛……。 又等了一会儿老陈还没有停课走人的意思,我也放下了蚊帐。他看不清蚊帐中 我的脸部吧!………:我是这样安慰自已。 我的心开始放松,我的眼睛不由自主地慢慢合上,慢慢合上,慢慢地一阵阵轻 微的鼾声从我鼻腔中溜出。突然我听见老陈说“哦!你睡了!我走了。” 他起了身,我惊坐在床上言不由衷地说“嗳!嗳!嗳!你走了?你再耍会儿吗! 再讲讲。” 老陈出了门,我“咚”的一声倒在床上如释重负似地出了口大气睡了。 从此老陈再也没有给我摆过类似的龙门阵,我们还是好朋友,不过从今以后我 就叫他谈心队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