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因为行业大形势不好,公司年底就要裁人,我开始没在意这件事,因为我的 业绩不错。然而,人事经理却找我谈话了。那一刹那,我觉得羞愤难当,一时间 有种自己被他们当猴耍了的感觉,肯定是那大屁股脸经理搞的。 那天,我一回办公室就有同事让我去人事部一趟,没事上人事部干嘛?我瞅 了一眼周围的同事,他们都假装低着头,我就知道准没好事。这帮窝囊废!业务 做不过我,马屁拍得都不要脸了,背后不知在大屁股脸经理面前说了我多少坏话。 我永远搞不懂中国这些人,官瘾大得能忽略实际的利益。我虽然不低眉顺眼,可 是我能拉业务呀。他不需要在我身上提成吗?难道从我身上赚的钱还不够补偿他 没有被拍到马屁的空虚? 还有,一个民营企业,你要是的利益,图的也是利益。那些老板却常常坐错 了位置,把自己当成一个领袖,需要职工的顶礼膜拜与精神降服。你以为你是国 企老总呀,整这些没有用的东西,人家糟蹋的可是国家的钱!北京这种民营老总 多的是,不管是有文化的还是没文化的,动不动就跑去给职工洗洗脑,以为自己 是精神导师,运动的热情绝对比赚钱的本钱多。 其实他们不炒我,我也打算走了,可是被炒与主动辞职那完全是两回事。最 可气的是他们还要让我把全部客户资料交上去,想都别想!老子辛辛苦苦跑出来 的东西给你?要是我主动辞职的,难说我会给他们留一份。好在前几天我从网上 找到一个没有用的北京学校名录,闲着没事打印了出来,交上去顶事。 走的时候,我在电梯口看见那个督导,悠闲地摆弄着门口的绿色植物。我想 以后他培训时谁替他起哄架秧子呢。 走到北太平庄地下通道的时候,远远地就见有一群摇滚青年席地而坐,弹琴 卖唱。年纪不大,长得都不错,穿得也时髦,不知是真乞讨还是体验生活。北京 地下通道时常有这样卖唱的人,但一般都没这么体面。西直门地铁那有一对盲人 夫妻用美声唱法卖唱,他俩有时候也到海淀图书城,我是他俩的老施主,见一回 给一回钱,有时也停下来听听。 但这次遇到的是几个清秀的摇滚青年让我犯了难。不给吧,也许他们真的饿 了呢,“山鹰”还是一个什么别的乐队刚来北京时不也乞讨过吗?再说地上那么 凉,他们多遭罪呀;给吧,一块两块又给不出去,他们可是和自己年纪差不多的 同龄人呀。最后拿出二十块钱放进了那个钱盒,连人家的眼睛都没敢对视,怕他 们不好意思。 然后,转身匆匆走了,而他们在身后为我唱了一首非常清丽的歌。我那天穿 着那件羊驼大衣,不太像穷人,也许他们认为我是一个爱心丰盈的悠闲少妇。 其实我还不如他们,他们虽然乞讨,但只不过是在客串,并且干的还是自己 喜欢干的事。而我呢,却是一个永远为生计奔波的业务员,一个没有希望又刚刚 被炒鱿鱼的可怜虫罢了。 那段清新的旋律我一直记得。那不是摇滚的旋律,甚至连“软摇滚”也不是, 但是却非常符合我当时的心境。 回去之后,非常郁闷,有一种深深的挫败感。我想所谓自卑与自信、乐观与 悲观,肯定不是天生的,肯定是在后来人生的无数事件中一点一滴累积决定的。 在漫长的无休止的卑微、失败与孤寂冷落中,没有人能自信又快乐。 为了让这些可怜的失败的小人物快乐一些,就有人向他们宣布一些自欺欺人 的谎言。让他们相信,只要积极地、快乐地尽他们的本分,他们就能成功,而不 管他们自身的条件有多差;如果他们恰巧没成功的话,那也没关系,因为从另一 个角度看,过程本身也是快乐的。 第二天十点才起来,倒真是舒舒服服地睡了一觉。 这天,大院里只剩我和林元,曲扬去河北三河县演出了。到下面的县城演出, 出场费极高,包吃包住,一个星期三千块钱。那天正好是林元生日,曲扬本想推 掉那个演出的,但是想想又算了,他们最近挣的钱并不多,难得有这个机会,生 日嘛,回来再庆祝也可以。 下午去叫林元的门,林元正在给一个健身中心打电话,他想找一个健身教练 做第二职业,已联系得差不多了。而昨天,他们都知道我失业了。 我对他说:“你过生日,今天我请你。” “你请得起什么?” “三陪!我买单!” 经过反复考虑,他决定去颐和园玩。我觉得生活有时真可笑,我们就住在颐 和园旁边,却从未进去过。每天忙忙碌碌地为了生计,不忙的时候又嫌门票四十 五块钱一张太贵。 我一向认为重复活动都是“玩人不玩景”,没有好的玩伴就是到天上人间也 不会太有意思。现在身边有了这一个帅哥——虽然是别人的帅哥——我也发现景 色美不胜收,这种单独与帅哥在一起的感觉真是好。三人行的时候,路人瞅过来, 一眼就能看出我是个灯泡。现在我巴不得多碰见几个人好显摆显摆。可惜当时正 是冬天,我们也只是偶遇鸳鸯两三对。 颐和园很大,我们出来的时候,我已经把体育舞蹈的起源、种类、运动量大 小都听得明明白白,并且产生了狂热的学习热情。那些跳体育舞蹈的女的个个健 美妖媚,迷死人了。我想像自己能成那个样儿,美死了。 于是一定要让林元这家伙当我的舞蹈老师,这个舞蹈老师只在当晚给我上了 一次课。现在我也不学了,一学就想起他们。 当晚,我做了几个菜,算是生日晚餐。一个红烧排骨,一个酸菜鱼,一个酸 辣瓜条,一个醋焖辣椒。除了酸菜鱼费点儿事,剩下的几样都好弄。我做饭的手 艺不错,态度又好,经常推敲琢磨。 有时候,我觉得自己上辈子一定是个能工巧匠。也许是一个木匠,也许是一 个画匠(给死人扎花圈、纸人的),因为我能在自己想出的奇淫巧技中得到巨大 的乐趣。以前单位办公室有一个文件柜的门总是关不上,长年四敞大开。我到那 屋第一天就开始研究它,找人修不算本事。最后我只在柜门上订了一个大头钉, 这个问题就解决了,因为大头钉增加了摩擦力。 因为我有这样的爱好,所以我经常给林元与曲扬做饭,这两个人吃后赞不绝 口,那是,白吃还不再说点儿好话谁干呀! 我与林元喝了一些酒,啤酒白酒都喝了。开始喝的时候还为各自的处境大大 发了一通感慨,后来又莫名其妙地兴奋起来。我本身是过敏性体质,喝不了多少 酒。喝了酒也不好看,满脸通红,连眼睛周围都红,喝酒就图那个兴奋劲。 后来又想起要跳拉丁,两人就站起来,开始比划。林元又拿出他那套庖丁解 牛的方法,说肩要平,胯要松,用的全是腰劲。我俩折腾了一阵,我想,不行了, 再折腾酒就全出来了。但又舍不得放手,妈的,他又高又俊,我好久没摸到男人 了,我能闻到他的酒气。那种很男人的气味。 我打了一个冷战,喝凉啤酒喝的。他扶住了我。我觉得他好有力,这种感觉 很好。我就用手摸了摸他的后背,我说:“真好。” “什么真好?” “你的身体。” “……” “抱抱我,很久没有人抱我了。” 他把我抱住了,那种很绅士、很朋友的拥抱,用手拍拍我的后背。 我就用手在他身上认认真真地摸下去,摸得很认真,就像盲人按摩一样。摸 到手的时候还认认真真看了看他的手纹。又用鼻子到他脖子上闻了闻,闻他从领 口散出的男人味。 “你怎么像防疫站的?”林元说。是的,我肯定又来了能工巧匠的瘾头。 我踮起脚尖,发现不过到他下巴的位置,只有在这种男人面前我才有小鸟依 人的感觉。 “我喜欢你。”我嘟囔着。 “喜欢我?” “唉呀,放心吧,我只喜欢你的身体。” “为什么你一再强调身体呢?” “因为我的身体不好看!因为我不好看!” “大妞,你为什么总这样想呢?” “我觉得自己啥也不是,啥也没有。” “其实你很好,你很特别,与那些女孩不同。同你在一起,很放松,就像哥 们一样。” 妈的,我最讨厌这句话,不知有多少男人同我说这句话了。这种话让我听起 来既得意又伤心。我不想要什么特别,我只要男人爱我,我只要一个真正的男人 像样地爱我一次就够了。我并不贪心,可是还是没有。 尤其今晚,我很生气,我为什么不可以生气?我可是刚失业的人呀,我仗着 自己失业向朋友要一点点儿关爱不可以吗? “你现在饭饱神虚吗?我现在是酒足思淫。” “大妞,你喝多了。” “你是我哥们,你把我抱起来吧,我太胖了,以前没人抱得动我。”这是真 的。我太想让人抱一下了,我要尝尝那种双脚临空的感觉。 我现在都不知林元为何要同我上床,或许是喝多了,或许真的是为了友情。 他可能真的是想用身体安慰一个自卑、孤寂的异性好友。也或许那晚我缠他缠得 太凶了,我紧抱着他脖子,像抱一棵大树,吵着闹着不下来。 他一伏在我身上,我觉得自己彻底瘫软了。 他进入我身体的那一瞬间,我的眼角流下一滴眼泪,难道身体兴奋时人是会 流泪的? “你怎么哭了?”他停下来问我。 “很久没干了,放心吧,百分之百不是处女泪!” 他“扑哧”一声笑了,我想我完了,我经常在不合适的场合大说让人发笑的 话。有好几次在做爱的时候乱讲话,上面的人都笑软了,也有的时候人家不软而 我忍不住,笑得捂住小腹败下阵来。 这说明做爱是一件很严肃的事,两人得提起一股劲硬撑着,你见过哪个跑百 米的人是笑着跑完的。笑话与严肃话题一样,在做爱的时候不宜提起。 这个过程很快就结束了,因为总有一种偷东西的感觉,很紧张。林元也一样, 半醉不醉的,最后的时候他嘴里叫的竟然是曲扬的名字,当时,这让我多多少少 有点儿难受,可是现在我却为曲扬感到欣慰。 完事之后,我们一时无话可说,觉得有点儿怪。我下意识地说你快点儿回屋 吧,他说好。匆匆忙忙穿衣服,他要是早回一分钟有多好! 这时忽然听到外面曲扬叫林元的声音!曲扬回来了!她不是在河北的三河县 吗?我们俩当时在屋子里魂飞魄散。两人对视了两眼,不知该怎么办。那时我觉 得这事怎么可能呢?这种只在电视上发生的事怎么能出现在我这里呢?先是我乱 七八糟酒后思淫,现在又是曲扬不早不晚从天而降。 如果世上真有什么叫做“无地自容”,那这就叫无地自容。如果世上还有什 么事叫做“尴尬事”,那这就是尴尬事。我当时真的体验到了“恨不得找一个地 缝钻进去”的感觉。 我俩在屋子里一点儿声音也不敢发出来,但是我们知道,她马上就会过来。 那边找不着,肯定要来问的。 我一下子就把门反插上了,但是那没用,因为那是老式的锁头。屋里有没有 人在外面就能看见,反插上无非是不想让她亲眼看见而已。 曲扬叫门的声音在半夜里显得特别大,她每叫一声,屋子里人的心就哆嗦一 下。刚开始还是急急的,后来变成迟疑的,后来终于没有了。这个过程长得像一 个世纪。 我忽然发觉自己很对不起曲扬与林元,这两个人一个对我像好姐妹,一个对 我像好兄弟。而我却要背信弃义,无耻不伦,并且还要拉林元下水,装出一副失 业无赖的可怜相。世界上最伤人的事莫过于朋友与爱人一起背叛自己,虽然林元 不是背叛,但林元做的是没有原则的事。是我让他没原则的,还打着友谊的幌子。 我在那儿一言不发。我在想着明天我怎么面对曲扬,想来想去,都觉得没法 面对。 后来林元走了,我并没有听到那边吵架的声音。 那天,曲扬本来是在河北三河演出的,可她忽然觉得很想见林元,她不想看 见林元过生日时孤单的样子,就在晚上演出结束后打了一个出租车从三河跑回北 京,准备待上一晚再赶回去。她兴冲冲地回来,准备给他一个惊喜,他却给她一 记闷棍。 她在拍门的那十几分钟里思想是怎么转换的,我不得而知。也许应该是一种 受伤之后的无力吧,现在也不得而知了,因为后来我从没敢问过她。 第二天,天蒙蒙亮我就跑出去了,我不敢面对曲扬,我不知道该说什么。 匆匆忙忙找了一个楼房,与人合租。 晚上回去,没敢同曲扬打照面,搬了一点儿要紧的东西。走了,走时静悄悄 的。 我离开那个大院时,我在想,我都干了点啥事呢?我这个没用的家伙!没能 耐到外面找好的,专门吃窝边草,我想我也不要这张脸了。 -------- 梦远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