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节 为民请命当宽容 为民请命当宽容——访《京华时报》总编辑朱德付 文/ 陈春彦栾辉戚占能 采访者:我最近仔细拜读了你写的那本《义无反顾》,很受感动。一个简单的 交通事故案竟然引发一连串的官司,而你们竟然能够一陪就是五年,丝毫没有动摇, 太难了。我想知道,你现在还在努力吗? 朱德付:你们也关心这个案子的事?说起来话就长了。不过,现在这个案子已 经结了,刘秋海败诉,我们(编者注:指朱德付、《南方周末》、南方日报报业集 团)都败诉。按我的理解来说,胜败乃兵家常事,关键是展示了中国的司法现状。 我们是抱着虽败犹荣的观点。如果我们真的胜利的话,反而不正常。很多情况下, 正义要伸张,要花时间。所以说,这个官司可能败了更好,能够反映目前真实的司 法现状。从个例来看,这是新中国成立以来报道时间最长、报道量最大、牵涉范围 最广的一个案子,也可以说是达到了效果。 采访者:你认为达到了什么样的效果? 朱德付:我们败诉是肯定的。因为是反映司法腐败,如果胜诉了才奇怪。那样 的话最后反而粉饰太平。我们现在把血淋淋的事实暴露给大家,引起大家去关注司 法的一些问题,可能就会不断地推进司法的进步。出现这个事件后,我们这么多年 地跟进它,从一审到二审,我们能不断地反映我们的声音,也反映了中国的司法进 步很大,起码可以说出来了。 同时,我也看到了媒体的进步,媒体正在成为越来越独立的力量。所以说,我 们应该更有信心。 采访者:这么多年,有没有广西的公安厅或者什么部门给你们发函不准报道这 件事情? 朱德付:没有,而且发过来也没有什么用。这是两回事。司法有司法的程序, 媒体有自己的程序。我只做我们的工作,他有他的道理。不一定真理都在我们的手 上,我们只是不断地展示事实。 采访者:看来,你们也对这件事进行了反思? 朱德付:这个事情做到最后,我都觉得有点过了。即使我们想伸张正义的时候, 也会对别人构成伤害的。包括对陈小俐,她虽然诬陷刘秋海,还做了不少坏事,我 们所说的都是事实,但是我们这样做起码对她的名誉构成了伤害。哪怕所说的全部 是事实,但是还是构成了伤害。现在想来,作为媒体,也还是要宽容地看待这件事 情。我们是要讲正义、非正义,但是具体对某一个人不能孤立地说是好人还是坏人。 毕竟从个人的角度来讲,她是很弱的,是弱势,我们是很强大的媒体。搞到最 后,她用司法来维护自己的名誉,对抗舆论,其实已经与她本身没有太大的关系, 跟刘秋海也都没有什么关系,而变成了媒体与司法两家在拼杀。 采访者:那你怎样看待今天舆论监督的作用呢? 朱德付:现在舆论监督的作用,应该说越来越凸显出来了。改革开放以来,中 国整个社会进步很大,舆论的监督是与国家的进步、经济的发展分不开的。 媒体的监督,不是一时的监督,并非图一时之快出口气,而是建设性的。我们 不是要毁灭什么东西,而是要帮助建设一个东西。暴露的目的是为了建设,立在破 之中,破是为了立。这就是理性的建设态度。 今天,我们《京华时报》注重监督的是个例。我们把它当作一个独立的事情来 做,不去做现象。《京华时报》的稿子永远不做现象的东西。不要谈现象。谈现象 把握不好,一棍子打翻一堆人,这样不好,政治上也有很多的风险。如果你抽象地 说公检法怎么黑,怎么腐败,这样谈谁都不高兴,也不符合事实。毕竟大多数都是 好的,不可能大多数都是坏的,但是有局部和个别人确实不好。所以,我们做的时 候,就讲这个人这个事做得对不对,这个人的行为好不好。就事论事。 越个体越有杀伤力,越具体越生动,越具体越丰富。我们理解丰富就是很简单 的,很单纯的。我们创刊的时候,也走过一段弯路,动不动就是一团黑,很多人要 做现象,要搞一个话题,我一直不主张做话题。我主张就是单纯,把复杂化成单纯。 据他们说,在北京报纸上头版头条批评公安的稿子,《京华时报》首开先例。 这是前年,我们在一版配了交警收黑钱的稿子。当时我们也有很多人认为不可能, 不应该这么做,但是我认为没有问题,这个标题是我起的。最初编辑是将这个稿子 放在后面的版上,做得很小。我最后把它给调到了头版头条,题目就是“北京记者 暗访个别交警收黑钱”。我们是说这个人,个别的事情,而不是说整个交警收黑钱。 整个采访过程很真实,无懈可击。出报以后在北京警界反响很大,后来相关单位的 领导给撤了,警察对照报纸进行整改。 这说明他们也是希望好的,暴露出问题以后,可以帮助他们解决问题。 采访者:你有没有注意到,现在媒体存在一个现象,那就是异地监督比较多, 《南方周末》可以说是最典型的。对此,你如何看待呢? 朱德付:这和报纸定位有关,《南方周末》是全国发行的报纸,当然全国都在 它的报道范围之内,不是说为了异地监督,而是从事情的本身是不是具备典型性、 可报道性来判断的。 采访者:这是不是可以看作是媒体的一种妥协。因为本地的事件有时不便于监 督? 朱德付:都有这个问题。《南方周末》在广州,它要营造好它的宣传与生存环 境,相对来讲,对广州报道少一些,不是没有报道,但是管制性较大,总的来讲, 报道量很小,但是在别的地方提了以后,影响深远,这样的监督比较多一点。 另外这也与报纸定位有关。我们《京华时报》就不可能做异地,我们是北京发 行,我们不做外地,很多人要到外地去搞,我不允许去,媒体的功能不允许,你到 外地,会带来很多负面的影响。 采访者:有人说《京华时报》因为是《人民日报》的子报,所以有着先天的优 势。你同意吗? 朱德付:肯定有这样的因素,我们在北京的舆论监督,在北京的媒体中是重量 级的。因为我们是《人民日报》的子报,很多北京的单位会尽力给予配合,对我们 干预少一些,不能直接指示我们干任何事情。但是,我们对北京市委宣传部所有的 建议都会接纳,因为大家都在这里工作。实际上,我们面临的禁忌都是一样的。 但是,不叫你去做什么之后,还有很多的事情可以做,你不要盯着几个不让你 做的事情做,眼睛放在可做的上面。地雷就是地雷,叫你不要碰它,你就不要去碰。 我们走过雷区,前面就是海阔天空。我们不要像工兵一样,每天排雷,报纸不是地 雷兵,用不着天天去排雷。我们做的监督,任何报纸都可以做。 采访者:你在北京已经工作近两年了,你觉得北京的报业市场竞争处于什么样 的状态? 朱德付:非常的温和。你只要努力,就会有很稳健的发展,如果你放弃,就意 味着牺牲。北京的报业门槛是非常低的。我说我们在北京都有机会再办一家日报, 还可以让很多的老大哥变成先烈,因为北京办报纸,确实职业化的程度不会很高。 我觉得《信报》还有一点忍性,坚忍不拔的精神比较可嘉,不管是守住还是守 不住,都要这个精神。 采访者:可不可以预测一下,北京的报业市场,什么时候才能够有比较激烈的 竞争? 朱德付:我估计还要三两年,要有更加市场化的媒体再进入。如果北京再进两 家日报,市场就可能完全地被激活,现在说温和的意思就是我不努力也可以做得很 好,也能赚钱,稀里糊涂地也能赚钱,如果到了你不做就得关门的时候,就会做好。 生存的压力永远大于理想的压力。没有饭吃的时候,大家就会拼命地工作。如果再 出现两家日报的话,就会全面激活起来。 采访者:你能预测一下,中国媒体的未来十年,或者更长一段时间的发展走向? 朱德付:这个很难,要看国家政治改革的步伐,现在的意识形态变化非常大, 我在1979年绝对不能想像中国会发展到今天。我们在这样的基数上,在这样的加速 度下,不可想像十年将会有多大的进步。加入WTO 以后,中国的全球化是不可逆转, 我估计五年的时间,也许报刊都放开了。 采访者:你觉得海外的媒体对我们压力有多大,或者说我们能承受这样的压力 吗? 朱德付:不存在压力这个东西。狼来了,你也会变成狼。海外媒体的加入会激 活很多的东西。报业的竞争不是你死我活,是把事业做得很大,蛋糕做得很大。过 去是小蛋糕,大家活得都不自在,通过竞争,蛋糕做得很大,大家活得更愉快一些。 西方的媒体过来,会推进本土报业的革命,这是助推器,是本土化。媒体就是本土 化。 采访者:最后能不能简单概括一下,从事新闻工作十多年,对你的人生有什么 影响或者说你有什么感悟? 朱德付:我大学毕业以后做过党校的老师,读过研究生。就我这样的性格来讲, 可能还是比较适合做自由职业者。 媒体有一个好处,媒体它是一个社会。我们讲人是社会关系的总和,媒体是整 个社会各方面力量的汇聚点,整个社会环境都在我们的视野之下,包括政府官员, 包括社会最底层的普通百姓,都是我们事业关注的。这个职业应该讲,最能体现一 个人的职业感和崇高的追求。 我的性格,估计是非常的理想主义者,只能做除暴安良这类事。而且这个职业 不仅可以解决生存,同时可以赚到一点钱养家糊口。理想与现实是结合的。 采访朱德付是从下午2 点半开始的,直到下午4 点半《京华时报》要开编前会、 我们不得不让出所在的会议室和我们的采访对象时才结束。 当我们把大小二十多个问题展示在朱德付面前时,他快速浏览了一遍,说了句 “这么多问题”。我们赶紧表明,这些都是大家关心的问题,如果不方便有的可以 不回答。他却很爽快地说:“没有什么不方便的,我都可以回答。” 在快速进行的访谈中间,他曾经抽空下楼去签了一份购房贷款。这是两年前他 初来北京时所不曾想到的。因为他说过,《京华时报》人员流动性很大,约占百分 之二十。他本人随时准备流动。他解释此次买房的原因说,夫人喜欢上北京了。 而他对北京的评价是“山高水深,藏龙卧虎”。2001年,他初来北京时,来来 往往的都是“高人”,听得他云里雾里,简直感到自己根本“不懂报纸”。他便去 请教,怎样才能做一张中国的《纽约时报》或《泰晤士报》?结果没有人给他锦囊 妙计。他只好自己去做,说干就干,干了再说。 虽然远离目标,但却已经开始努力。他说自己确立的是百年目标。最近,他似 乎明白南北确有差异:南方重操作,北方重理论。孰优孰劣,他未作评论。但是, 看起来,他是留下来了,哪怕只是因为夫人的缘故。 《京华时报》的发行量到底有多少?朱德付坦言,在这个问题上恐怕没有一家 报纸是在说真话。但是,他反问道:“如果说我们的订户超过了《北京青年报》, 你们信吗?”信不信其实都不重要。当我们一起采访的同事打电话说一万多字的录 音稿无从删起时,我不得不承认,北京的报业又多了一个“高人”。 只不过,他不是跳高运动员,他是用脚一步步地走上去,有时甚至还往后退几 步。他可能永远无法企及理想之高,但只要在不断实践,他以后的采访录音会不会 更难删节呢? 什么叫封杀你?他不可能不让你办报纸。他们封杀不了。等你报纸做大了的时 候,他就希望你支持他。他会主动找上门来。所以,现在我们采访没有问题,这个 和你的影响力有关,总有人可以接受采访的,除非你的报纸真有问题。 记者采访被打是个例。记者采访是一种职业行为,没有一个单位说想去打记者。 打人犯法呀。这种事情很少发生,但是记者在采访的过程中,也要讲究方式方法, 不能太霸道,要很平等地介入,了解事实的真相。我们不能坐在那里认为,弱者就 一定是正义的化身,不是这个概念,弱者也可能是刁民,胡作非为的有,胡说八道 的也有。不能先入为主,不要带成见进去。要求记者看问题的时候,心态是平和的, 通过查访,一步一步地揭露事实的真相,还原事实的真相。 因为他的一次意外发现,牵扯出一串长达五年的官司;因为他和同事们的不懈 追击,一个普通的交通事故报道演变成媒体与司法腐败的公开较量;因为他的一本 《义无反顾》,激励多少青春少年铁肩担道义,梦为新闻人。朱德付,这个极普通 的名字因此具有了传奇色彩,并且脱颖而出。 朱德付,男,1963年5 月生于江西。中山大学文学硕士,主任记者。现任《京 华时报》总编辑兼副社长。历任《南方周末》编委兼记者部主任、《南方都市报》 副主编、《南方日报》新闻采编中心副主任兼机动记者组组长、南方日报出版社副 总编辑、广州日报报业集团《信息时报》总编辑。出版长篇纪实报道《义无反顾》, 新闻作品集《我不是个坏女人》、《包房里的公仆》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