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八十六 彭潭没有摔到山崖底下,崖壁的十几米处。 一棵斜生的水杉树托住了他,不然的话,他能摔成一张薄饼。 实际上,当他一脚踏空,身体飞速下坠时。他等于体验了死。好!好!他脑子 里就闪出这两个字。 水杉巨大的枝干和茂密的树叶托住了他,很长时间内,他都没有从冥冥之中苏 醒。 半昏迷的状态下,这个汉子想到了他的母亲,那个一身是病,孤单无靠的老太 太,这是他垂死前唯一牵挂的。 老太太一脸慈祥,眼睛像母牛一样和善和温良。在村里,她从不跟人吵架,她 也不爱说话。很少到邻居家串门,她最大的乐趣,就是坐在桌子边。 默默看他们兄弟抢饭吃。老太太个子矮,当兄弟俩长成壮汉,她伸手都够不到 他们的脑袋,逢到他们哥俩在外闯了祸,老太太生气了,彭潭都是拉着弟弟跪下, 好让母亲能打到他们。 就是这么一个温良的老太太,竟然养出恶棍一样的彭氏兄弟!老太太若知道她 这俩儿子干的勾当,可能会碰死在床头前。 彭潭带弟弟离开家的时候,正逢四月。千树万树梨花盛开,一望无际的平原上, 所有的村庄都一团一簇喷放雪白,他的老母亲送他们到村头。问他们啥时候回来? 他随意应了一声,说等下一季梨花开,就回来了。 他知道,每年四月,老太太都会整天地立在梨树下,睁着那迎风流泪,还因白 内障而看不清的眼睛,努力嘹望他们兄弟的身影,她能看到什么。 除了一片白的梨花,就是梨花的一片白。 想到老太太会遭到毒手,想到老人家至死都见不着自己的儿子,彭潭突然感到 扯捞肚肠的难受。 他还想到监狱里的彭渊,后悔不该带他出来,还能留他给老人家养老送终。原 指望把弟弟带出息了,多点生计,没想到一块走上了不归路。 那是大雪纷飞的西伯利亚,他们跟人家学猎熊,进山的时候是六个人,四支枪, 彭渊尽管跟哥哥学会了射击,因资力浅,还没资格拿枪。他们在林海雪原里转了两 天,没有找到熊冬眠的树洞。 当时零下三十多度,到处皑皑白雪,那寒冷。 怎么说都不过分,你朝雪地望望,感觉是四下里直冒白烟。你野外撒泡尿,刚 出来还有热气。待落在地上,就是一骨节、一骨节的冰凌棍,你真怕尿得慢了,连 二掌柜一道冻上。 他们走了一天,都累得半死,没有找到熊窝。 冬眠的熊很知道隐蔽自己,它们会用石头什么的东西堵住洞口,只留一个换气 通道,大雪再一覆盖,很不容易发现。后来,他们商量了一下,将人分成三拨,分 头寻找,扩大搜索面积,彭潭和彭渊编为一组。 他们两个转悠了大半天,只打了几只雪兔,串起来,搭在肩上。路上彭潭饿了。 雪地找不到填肚子的,就掏出兜里的半根人参,丢嘴里嚼了。他真是土包子,那玩 意敢论根吃吗?一般人这样下去,保准七窍流血。 彭潭食五毒,身体能耐大热,但还是架不住野参的厉害,药性发了以后,也是 面红耳赤,周身燥热,走路如腾云驾雾。好在是他,换是彭渊。蹬腿了。 彭渊架着哥哥走了一阵,实在累得不行。就到一棵大松树下歇脚,他们两个都 是新手,加上彭潭浑身难受,竟然没注意树上有一个熊洞。 后来,彭潭专门回来过,仔细看了那棵树,若不是有经验的猎人,再不注意观 察,很难发现这棵树的奥妙和凶险。 其实,这是两棵树,相互紧靠,盘根错节,中间看不到缝隙了。一棵因遭雷劈, 已经枯死。只留下一个将近三米高的空树筒子,另一棵因此得益,独占了枝上的阳 光和根下的养分,所以茁壮得很。 巨大浓密的树冠,遮住了空树筒子的断口。不经意看的人,都会当是一棵老树, 一头聪明的狗熊寻到这个隐蔽的树洞,当自己冬眠的庇护所了。 当时的气温太低了,彭渊坐下,没抽完一支烟,屁股冻成了冰圪塔,脚也冷得 生疼。高热的彭潭。还在昏迷中,彭渊就跳起来,拍屁股打胯的蹦跳。朝回找自己 的下肢。 彭渊跳了几下,脚还麻木得像是人家的,他受不了啦,干脆就朝大树上踹。他 那大皮靴厚重得很。大腿肌肉又发达,“咚咚”的发力,让树枝上的积雪纷纷坠下, 又是一场暴雪。 彭渊缩了缩脖子,为躲开密集的落雪,他跑出树冠外。 忽然间,他感觉树冠有异样的晃动,抬头一看。只见两米多高的树干上,树叶 分开处,露出一个巨大的毛茸茸的爪子,乌亮的利爪,钢钩一般,足有十厘米长, 紧跟着,露出的是熊的小臂,说是小臂,比孩子腰还粗。 这是那头冬眠中被惊醒的黑熊,正气咻咻地朝树洞外爬。 彭渊惊得狂叫,嗓音劈成几条子,缝都缝不到一块,可彭潭当时昏昏沉沉,根 本不明白他叫什么。待顺着彭渊的手指朝上一仰脸,那头大熊已经露出大半个脑袋 和两只胳膊了。 彭潭赶紧去抓枪,可他浑身没力气,枪没抓到。人就摔倒了。 树身上,黑糊糊的熊脑袋朝外用力,眼露凶光、嘴流哈喇子,鼻子喷出的雾气, 就像高压水枪! 彭渊这坏孩子,到底是经当哥的调教过,节骨眼上还真有血性。他奔过去,抓 过AK一47半自动步枪,瞄都不瞄,照熊就是一枪。 说起来很怪,人一急,枪就打得准。7.62毫米的弹头以600 /秒的初速飞出枪 膛,准确击中熊的巨掌,当下就打飞了几个指爪,熊“嗷”地吼了一声。“咚,, 的一下跌进了树洞,震得树冠的积雪如雪崩一般。 彭渊一手持枪,一手挽起哥哥,拖着他就走。 那会彭潭正烧得厉害,两腿一点都不听使唤。 彭渊拖他出去不过三米开外,感觉后面的声响不对,再回头,那头愤怒的熊已 经又爬出了大半个身子。他不敢怠慢,“砰”地又是一枪,准得离奇,打得熊右肩 膀直蹿鲜血,充分显示了AK一47枪弹的侵彻威力。 这回不妙了,因为熊的重心已在树洞外,它没再朝树洞里掉,而是一头栽下了 树,雪地砸出一个大坑。 受伤的熊暴怒了,它一骨碌爬起,嚎叫着扑向他们两个。彭渊一边架着哥哥倒 退,一边朝熊连连射击。这小子枪快,距离又近,几乎枪枪都能命中。 子弹初速所产生的1.2 吨的推力,让庞大的黑熊每中一枪就翻倒一次,可熊每 翻倒一次,都会以更快的速度爬起来,更疯狂地扑向他们。 彭渊几乎连眨眼的时间都没有,他单臂持枪。不间断地扣动扳机。 AK一47步枪是杀戮生命的利器,也是自面世以来。使用最广泛,杀人最多的步 枪。它在1000米内,可击穿3 毫米厚的钢板,而且侵彻威力巨大,弹头射入肉体后 会迅速翻滚,致创效果十分可怕。 高速的枪弹一个接一个飞过去,黑熊的眼瞎了一只、牙打豁了、耳朵打飞了、 右胳膊打断了、左腿打瘸了、睾丸也打得爆炸了,肚子上的洞口,使热乎乎的肠子 都流了出来。 可黑熊的生命力和复仇心强得可怕,它嚎叫着、瘸着、趔趄着、滚动着,拖着 肠子坚持追赶,几次险些就抓到他们,直到彭渊的第十五发子弹从熊的眉间穿过, 炸飞了整个后脑勺,它才再也没有爬起来。 熊不动了,彭渊和彭潭也累趴了窝,那会儿如果跑来一只老鼠,可以把彭渊的 手指头轻易咬走。 闻枪声赶过来的其他两拨人,都被这惨烈的场面惊得目瞪口呆。 狗熊身上整整中了十五枪,熊胆打碎了,四个熊掌中有三个裂成几瓣,熊皮上 击穿了七八个窟窿。 他们里面的一个盗猎老手赞叹彭渊的枪法快而准,同时也告诉他,要是不慌张, 就不用浪费一匣子弹。黑熊有要命的地方,胸前月牙形的白毛。正应心脏位置,打 准了,一枪解决问题。 彭潭依稀记得,漫长的盗猎时光,他们兄弟俩同生死,共患难,相互有多次历 险,多次扶救。 那年的一个夏季,他们在山林里追踪一头成年公鹿,傍晚时分,彭潭看到对面 山上有一头大野猪的身影,血性立刻上来了。 爱吃野味的人都知道,未成年的小野猪好吃。数百斤的老野猪肉卖不了多少钱, 尤其是公的,臊味重,必须有特殊烧法才能除味。所以一般的猎人,不愿意去碰大 野猪,难打难弄,肉又不值钱,还容易受伤。 但真正的好猎手,不会放过大野猪,他们要的——是猪肚。 野猪越老,猪肚越宝贵,野猪喜欢吃蛇,包括毒蛇,它常常三嚼两嚼就把毒蛇 吞下去,蛇进胃里还没有死,会狠咬一口。野猪天生能抗蛇毒,内部受了伤,就会 起化学反应来调理,伤口愈合后,留下疤痕,俗称肚花。 蛇咬得越多,反应也越多,那伤痕累累的猪肚,就成了极宝贵的中药材。就像 卖人参数须,卖猪肚就是数肚花,越多越昂贵。 那会儿,发现大野猪的彭潭抓把土一撒,定了风向,就和彭渊迅速下山,分两 路包抄。他让弟弟顺风慢走,故意暴露,吸引野猪的注意力,他逆风上去,寻找射 击位置。 公野猪的大鼻子灵敏之极,隔三尺冻土。能闻出一棵马铃薯,两座山外,能顺 风闻见人的气味,原本是别想兜住它的。但这回,彭潭赌赢了!大野猪因为体重性 猛,自尊心就强,它尽管知道人手里家伙的厉害,它没有立刻躲避,就是轻视彭渊 不过一个人,一条枪。 彭渊拎着枪,一路小跑,累得呼哧带喘。 他没有听哥哥慢点走的嘱咐,能把一头黑熊打成筛子的快枪手,森林里还怕谁! 更别提一头猪。他一心想抢哥哥前面,放倒那一大堆肉。再让哥哥见识自己的本事, 不光是出枪快。准头一点也不比他差。 他先赶到半坡,小心地拨开灌木丛,正看到大野猪慢条斯理地朝松林走。这是 一头重达四百多斤的公野猪,屁股肥过奶牛,别的不说,就那俩沉甸甸的睾丸,比 小母牛的乳房都大。 野猪似乎知道彭渊来了,转过头,小眼睛瞪着他,用劲哼了一声,好家伙,周 围几十平方米都地震了。 一般的猎人,见这场面,都不敢出手,野猪的凶悍和自信把他们镇住了。彭渊 不吃那一套,顺过胳膊就是一枪,子弹打偏了,在野猪屁股上划出一道血痕,大野 猪被推力震得一瘸,踪开蹄子就跑。 彭渊蹿出来,赶着追,连放几枪,那野猪跑得一溜风,子弹都打飞了。 彭潭听到连续的枪响,就知道冒失的弟弟闯祸了,野猪不像黑熊,没有死穴, 而且为了防范寄生虫,它们经常到泥地打滚,还喜欢在树身上蹭痒,身上蹭满树脂 和松油,很不容易一枪撂倒。 单个公野猪很有攻击性,你一枪打不倒,它通常会受惊逃跑,跑一会儿,伤口 开始作疼,它一定会回头报复,那时候你就要倒霉了。 彭潭迅速分辨出野猪的逃跑路线,判断出它可能的回击地点,就斜插过去,伏 击那头受伤的野猪。 彭渊沿着草叶上的斑斑血迹。拼命追赶。他发着狠,手攥枪到出汗,觉得在哥 哥面前跌了面子,再追上这家伙,决不让它再逃走。 他转过一个山包,迎面是一片黑松林。密不透风,地面的血迹延伸进去。他正 要朝松林里追。 忽然“啪”的一声,一颗枪弹打爆了他脚前的地皮,他一愣,知道这是哥哥的 命令,让他止步。 面对哥哥枪口下的严令,彭渊没有选择。只得服从。他很不服气,把枪一摔, 坐了下来,心里认为哥哥是妒忌他。 他还没坐稳当,只觉呼的一阵腥臊味,黑森林如同地震般摇晃,那头大野猪带 着狂风。龇牙咧嘴,闷头冲出林子,照他扑来。彭渊当时一下就傻了,别说跑,他 连站起来的力气都没有。 就在野猪冲到彭渊面前几米的地方。彭潭的枪响了。 彭潭位置选得好,恰在野猪侧面,数百米开外距离,借助瞄准镜,一枪射在野 猪肩胛骨上端,准确击碎了脊椎骨。野猪一屁股坐在地上。惯性让它滑动了两三米, 大声嚎叫着,屎尿进流,怎么也动不了窝。 彭潭在弟弟呆傻的目光中,气定神闲地走过来。受伤的野猪冲他们龇牙咧嘴, 直吐血沫子,那粗大的獠牙上下舞动,能豁开公牛的肚子。 打过熊的彭渊。这会看野猪的凶样,也心惊胆颤,彭潭却一点也不在乎。 他点燃一支烟,悠闲地叼着,折一根树枝条。 绕到野猪身后,照它冒血的伤口上“啪”地一抽。野猪疼的嚎叫一声,用前肢 扒地,朝前一蹿。拖出去两米,他跟上又是一鞭。野猪再一蹿…… 就这样,他不用抬不用扛,让这头四百斤重的野猪自己下了山,直到交给买家。 从那以后,当弟弟的对他这个当哥哥才是口服心服。 嘉尔等人顺灌木丛走出几百米。发现一只布条拧的草鞋,这应该是彭潭的。然 后在悬崖前。又发现了第二只。考察组有些奇怪,这个擅长野外生存、心理素质极 好的彭潭,怎么就失了态。两只鞋都跑脱了呢? 他们还在纳闷,就听到崖下传来激烈的呵斥声,那声音该是彭潭的,似乎在驱 赶什么东西。 考察组跑到悬崖上朝下看,只见遍体鳞伤的彭潭,躺在崖壁一棵斜生的水杉树 权上。不是这棵水杉,他就摔成三半截了。悬崖下山谷里,几只野狼转悠不停,似 乎期待着彭潭摔下去。彭潭喊什么呢?不像是驱赶野狼呀。 “喂,你这个孙子还朝哪儿跑。没地方去了吧?”龚吉冲下大喊一声。 彭潭闻声扭头,眼神带有求助:“快,快帮帮忙。把它打走……” 人们顺他的手势看过去,透过密密匝匝的含羞草状的水杉树叶,依稀可见岩壁 裂出很宽的石缝。一条大碗粗五六米长的蟒蛇,正朝彭潭蜿蜒而来。扁扁宽宽的蟒 蛇嘴,吐着鲜红的蛇信。 崖上的人们都惊得吸了一口冷气,这是无毒的蟒蛇,如此体格百山祖也不多见, 蟒蛇能吞下比它自己的头大几倍的物体,这条蟒吞掉彭潭不费多少事。真是恶有恶 报,什么都叫该死的彭潭赶上了。 “别管他。”龚吉兴奋中发狠:“这是老天爷宣判他死刑,让大蟒蛇立即执行, 我把过程全拍下来,稿费全部捐给华南虎保护基金会。” 龚吉说着,迅速打开数码相机,赶着对焦。这一组蟒蛇吞活人的照片要贴上网, 能让他扬名世界。 “别胡闹,快救他!”嘉尔生气了,推龚吉一把。 一个森林警察端起枪,林教授及时提醒道:“多一点提前量,别伤着蟒蛇。” 警察点头答应,枪响了。呼啸的子弹击碎蟒蛇前方的岩石,蹿起一股白烟,石渣飞 进。蟒蛇受了惊,立刻停止运动,昂起了头部。紧跟着,又是一枪,声音尖厉薄脆, 以穿越生死的速度割裂空气,山谷里听着,头皮发炸。崖壁又被打穿一个圆洞,淡 烟微飘。 蟒蛇转过头,身子扭出U 字,撤走了。 山崖下那几只等拣漏儿的狼,第一声枪响后。就跑得无影无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