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世 解放了,人民当家作主,母亲还加入了秧歌队,讨回了自己失去的青春。 变了,一切都变了。穷人分得了自己的土地,分了游地主的财产。我家分到了 一百二十斤谷子、一头猪和一个旧风车。全家人安居乐业,祖父成了家里的主要劳 力;父亲搞土改去了;母亲和祖母成了家庭主妇。新的生活开始了,家里添了姐姐, 父亲给他取了一个好听的名字:玉兰。 这小生命的降临,唯有祖母高兴不起来。母亲生下姐姐后,前三天祖母下厨, 保证了一天一个鸡蛋汤、三顿红苕干饭下豆瓣。高家没有多少亲戚,所以送礼的少, 只有周大婆送了一只母鸡,祖母俭省舍不得杀给母亲吃,说是留着以后下蛋。三天 以后,母亲下床自己弄吃的,她考虑得多,同时也觉得自己生了个女儿对不起高家, 生活上没有特殊,同大家一起吃红苕糊儿。祖父在家时,他总要往锅里添一把米, 然后把自己碗底剩的饭留给母亲吃。父亲是个老实人,搞土改工作不管路途有多远, 他都坚持每顿回家吃饭,搁碗就工作去了。为了让祖母欢心,母亲独自挑起了家务 的重担,忍着冬月刺骨的冷水先尿布,半月过后就下地劳动。渐渐地,祖母对母亲 有了好感,儿女观也似乎淡薄了许多,母亲在劳动之余,可以放心进宣传队扭秧歌 了。周仲财当上了社长,他的妻子姚美花又是宣传队的队长,两口子可风光啊,姚 美花还经常讥笑母亲,当着众人的面说母亲风流,讨得有人疏远母亲,跳秧歌时还 有人故意踩母亲的脚后跟;又在祖母面前馋言:“你儿媳妇风流,不象个女子,怎 么生得出儿啊?”祖母信以为真,当即判断,玉兰快满5 岁了母亲还没有怀孕,这 的确是个问题。于是,祖母不让母亲出去扭秧歌了。不久,母亲怀孕了,祖母才高 兴起来,又是做好吃的又是不让母亲干重活,弄得母亲难为情。 祖母为了这次生育安全稳当,还暗地里去找了八字先生。这回又令她失望了, 说母亲二胎还是生个女儿。祖母的精神崩溃了,对母亲的热情消失得无影无踪。先 是从说话上刺激母亲,常说“李二嫂生了个车水的”、“黄大娘生了个传宗的”、 “宋三姐生了个烧香的……”母亲听了又是脸红又是辛酸,最后麻木了,全把公婆 的话当耳边风。祖母没有罢休,又扯着猪鸡叨唠:什么公鸡不生蛋啊、什么光吃不 生儿啊……难听死了,母亲只好把泪藏进肚里。这时,只有父亲和祖父为母亲撑腰, 他们常顶撞祖母,祖母气急了常发横,后来没人敢惹她了。 平静了好长一段时间,祖母的妙计出来了,她去找太医开了一包打胎药,早早 炖好放在桌上凉着等母亲回来吃,而且打算哄母亲说是水补药。这天,祖母在门外 大老远就把刚收工回家的母亲迎接着,十分和蔼地把吃药的事告诉了母亲。当她们 进屋时,桌上的药汤被周大婆送的那只老母鸡连碗带药掀翻在地,祖母气坏了,拿 起舂米棒报复鸡,母亲赶忙劝解:“算了,我的身体好用不着补,药水没有了再煎 一次不就行了?”祖母照样生气,因为这药是一次性的,再煎也没有效了。 后来,祖母越来越消沉,终于病倒了。母亲的担子更重了,里里外外一把手, 好在有小玉兰帮忙。小玉兰挺懂事,帮母亲做些力所能及的家务后,主要任务就是 照料祖母了:端饭端菜、煎药喂药、锤背洗脚、扶祖母到户外玩耍、给祖母讲故事 听……有时还逗得祖母哈哈大笑。渐渐地,她对小玉兰有了好感。可是,她一个人 独自发闷的时候,又会想起男娃崽来,总觉得世世代代都是男人干大事,高家如果 没有一根顶梁柱,将来的日子还会回到从前。有时母亲也开导祖母:“现在解放了, 讲男妇平待,您是亲眼看见的,男同志能办的事情,我们女同志也能办。”祖母望 着母亲,很久才微微点了点头。 一晃到了腊月十五,母亲的肚子痛得厉害,眼看即将临产了。傍晚,母亲已卧 床不起。这回,祖母没有象生姐姐那样亲自接生,而是去找了周大婆帮忙,因为她 不愿再一次看到一个女儿家降生。到母亲生产的时候,祖父加班车水去了,父亲因 为工作忙还没有归家,祖母躲到了屋后的竹林里,捂住耳朵生怕听到小女孩的惨叫 声。戍时,一个小生命降临人间,清脆的哭声划破夜空。接生后,周大婆奔到门前 坝子里,高声喊道:“高大婆——高大婆——高大婆——生了……生了……生个男 孩!也不知喊了多少声,祖母终于听见了,这时她象一个小姑娘,连蹦带跳进了屋。 祖母从母亲怀里把我抢过去,亲来亲去,爽朗的笑声荡漾在这平凡的茅屋,好 听的话儿此起彼伏:“哈哈哈……我们高家有后了——嘻嘻嘻……淑琴真争气—— 呵呵呵……幺儿真乖——”周大婆也赞不绝口,一个劲地为这个小家庭祝贺。小玉 兰也在屋子里欢腾:“弟弟真乖!我有弟弟哟……我有弟弟哟!母亲躺在床上,脸 上充满了踏实的微笑,多年来从未有过的气氛让她陶醉了。 第二天,别提高家有多热闹了。祖父、祖母、父亲、六姨还有小玉兰都抢着抱 我。可姐姐还在受委屈,每当姐姐刚抱起我时,不免要受祖母的指责:“你别抱… …你气力小,怕伤了你弟弟!”这样,姐姐只有躲在墙角看着众人乐了。今天,高 家的确象过节一样,祖母叫父亲做饭,安排祖父杀那只老母鸡,吩咐姐姐打扫卫生, 自己走家串户去买鸡蛋。祖母每到一处,都传送着固定的特大新闻:“……生了, 生了,生个儿子!”大多数的乡邻都为之庆贺,只有周仲财满不在乎和祖母作对: “生了?你家才生了儿子?昨晚我们桂芳也生了儿子,白白胖胖的,……抱来比一 比吧!我连名字都取好了:‘富明’永远都富。”祖母只好哭笑着走开。 祖母回到家里,催着父亲给我取名字。父亲考虑到我们高家祖祖辈辈没有文化 吃了苦头,不按姐姐的字辈排,最终把我命名为:郢文。祖父、祖母都夸这个名字 好。 母亲在这个月子里是幸福的。家务活儿祖母全包下来,洗尿布也不让母亲洗了, 有时祖母忙不过来也叫才5 岁多的姐姐去洗尿布。母亲的生活也改关了,鸡、蛋、 面条没有少吃,大家都省吃着,把米省出来让母亲每顿吃上白干饭。姐姐有时到母 亲床前,母亲不免要盛点饭在姐姐小碗里,给她添点鸡蛋汤,鸡胁、鸡爪之类的给 姐姐啃。祖母看到这些,不免要哆嗦几句:“你是月子的人,要注意自己的身体, 娘壮儿肥嘛。再说,女儿家早晚是别人的,有吃在后头。”这话说得母亲有些辛酸, 姐姐也很懂事,从那以后,吃饭时再也没有到母亲床前了,自觉爬上桌前的小椅子, 和大人一样,喝清汤汤的玉米糊儿。 母亲的行动被约束了,有时到户外活动也受到祖母的干涉,说明吹了风、晒了 太阳以后要流泪、头痛。在气候相宜的情况下,祖母便抱起我出外取乐,她那独有 的《摇篮曲》唱得山应水应的: “喔——咿——呀——乖乖哟——喔——咿——呀——乖乖哟——……” 这宏亮的声音在小山村萦绕着,无人不知晓,有的小孩子也学着了,附和着祖 母在大老远跟着吼起来。 母亲满月后,劳动之余又加入了秧歌队,祖母哼着《摇篮曲》抱着我在一旁陪 着。母亲的舞姿蹁然,再也没有人踩她的脚后跟了。“舞女”们有时还换换花样, 扭秧歌时还用祖母创作的《摇篮曲》伴奏,羞得祖母哭笑不得。 新中国的诞生,姐姐和我的出世,就这样感化着那些平凡的人。 -------- 梦远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