夺权 一晃,快到期末了,这天,谢俊开来到学校,说是要组织力量夺资产阶级当权 派的权,主要攻击目标是区委书记唐志江,他给叶老师交代了许多任务后又到别的 地方纠集势力去了。 我回到家里,爸爸说他明天也有革命任务。原来生产队的强壮劳力都被谢俊开 号召了,全部带好武器去消灭当权派。下午到学校的时候,我问叶老师同学们要不 要带武器,叶老师说:“当然要带武器,而且这个武器是任何力量也攻不破的。” 大家不明白叶老师的意思,大不了捏捏书包里削笔刀发愁。叶老师拿出一本 《毛主席语录》出来举着:“我们的武器就是这个……它是革命人民的有力武器, 没人不怕的,到关键时刻举起它呼口号,一切危险都会过去。”放学后,见爸爸正 在磨锄头,知道这就是明天的武器,竟管锄头已经磨得亮晃晃的,但我还是怀疑它 的战斗力,于是蹲在一旁把叶老师的经验告诉了他。爸爸觉得我说得在理,也准备 明天带上《毛主席语录》去参加战斗。 第二天一大早,谢俊开就把他的队伍聚集在马路上整装待发,各学校的红卫兵 跟在手持武器的大队伍后面,举着语录呼口号。到区公所的时候,这里早被一个姓 柯的造反派头头带着队伍包围了,为了争夺阵地,谢俊开的队伍很快和对方交战起 来。霎时,人仰马翻的局面出现了,论锄头的、挥扁担的、甩石头的……乱作一团, 这时,有不少人已经倒下了,爸爸不敢用锄头去伤人,紧靠着墙根等着对方攻击。 这时,他想到了衣兜里的《毛主席语录》,便把锄头扔了,把《毛主席语录》 摸出来,当一个造反派用扁担打过来时,他马上举起《毛主席语录》高呼:“无产 阶级专政万岁!”这一招真灵,这个造反派收起扁担打别的人去了。爸爸举着语录 呼着口号躲到了小巷里。我们这一群红卫兵,个个都举起《毛主席语录》呼口号, 结果全都安然无恙。经过一段时间的急战后,谢俊开把姓柯的队伍打败了,冲进区 公所,把唐志江捆起来,大声宣布:“现在我是司令了,大家要听我的指挥!”后 来我才明白,公检法机关早不存在了,革命组织的革命行动就是法,谁能打倒当权 派谁就是领导。 谢俊开在区公所楼上高兴着,爸爸也从小巷里出来了,大家正在为胜利欢呼时, 外面突然传来几声枪响,有几发子弹嗖嗖射到墙上碰出火花来。接着又是一连串的 机关枪子弹,谢俊开吓得跳楼溜了;造反的群众扒在地下屏着呼气;红卫兵举着 《语录》也不敢呼口号了。原来,那个姓柯的造反派头头与“两团一师”有联系, “两团一师”是拥有各种武装能摆布全县的造反派组织,哪还有谢俊开不吃亏的。 一会儿,群众匍匐着散去了;红卫兵也多数躲在了周围的山上观战;我和明娃 靠在大石碑后想看看怎样打枪。姓柯的带来的队伍没有罢休,还在用机关枪不停地 向区公所大楼扫射,大多数的造反派用步枪向空中射击示威,一会儿,区公所大楼 已面目全非,燃起了熊熊大火,到大楼全部化为灰烬后,事态才平息下来,不用说, 现在姓柯的当司令了,这时有不少造反派簇拥着他,柯司令前柯司后地叫过不停。 我和明娃的胆子也大起来,还去捡了许多子弹壳才回家。 还好,听说这次武斗革命群众只受了些重伤,还没有死亡的报告。我们快到家 时,爸爸他们早在门口盼着了,见我一点伤痕也没有,大家才放下心来。下午,生 产队召开了群众大会,这次到会的没有以前那么多了,有的人受了伤还在家里呻吟。 周仲财额头上也包扎着,看样子他也受了轻伤,会场里缠着脖子的、吊着手臂 的… …比比皆是。现在周队长要给大家记功了,说道:“在今天的夺权斗争中,凡 是受了伤的要记工分,重伤多记,轻伤少记,没有伤的不记,如果是临阵脱逃的还 要倒扣工分。”爸爸没有受伤,只要不加上“临阵脱逃”的罪名就万幸了。周队长 却偏偏点上了爸爸,说他是右派有可能临阵脱逃,爸爸没有辨解,认可周队长扣了 二十分工分。我和明娃不以为然,正在玩我们拾得的子弹壳,周队长看见了,把我 们抓上台去,看样子是要挨斗争的架势。周队长笑了,他说:“我们全体革命群众 要向这两个小家伙学习,一直战斗到了最后,这子弹壳就足以说明他们的勇敢,我 决定给他们一人五十分工分。还有哪些有子弹壳的,也可以拿出来记分。”结果, 再也没有人能拿出子弹壳来了,我很幸运,又给家里增加了一笔可观的收入。 过了两天,我们放学的时候又得到了谢俊开的通知,说明天要去铲平乡政府, 活捉公社书记林勇威。回家到后,爸爸也得到了同样的消息,和上回不同的是没有 喊带武器。造反派之间一唱一和的,时而打斗时而和好,只有在争权的问题上斗争 最激烈,谁也不让谁。现在柯司令上了宝座,下面的怎么搞他也不插手了,反正都 在他的管辖之下,说不定他还会帮着夺权哩,所以谢俊开这次进攻乡政府有必胜的 把握,因为全公社的造反派中只有他的势力最强,要当个小司令是不在话下的,只 消把林勇威活着,再进行无产阶级专政他就大权在握了。 虽说是一次小小的战斗,但进攻的“将士”却不少,一大早就把乡政府包围得 水泄不通了,我们这群红卫兵的任务依旧是举《语录》呼口号,由于各自都没有带 武器,有好些造反派见谢俊开的队伍庞大,早早望风而逃了,我们这批小将一点也 没有恐惧感,跟赶场一样到处乱窜。但是,谢俊开带人把乡政府翻了个底朝天,也 没有捉到林勇威,如果不把林勇威亮相专政,他就无法登上宝座,于是又找了好多 勇士到里面像篦头发那样清理,我、明娃和润槐也钻了进去,大大小小上百间屋子, 要找到小小的林勇威是一件不容易的事,我们三个都想立功,到处搜寻起来。能够 藏人的地方都找遍了,也没有发现林勇威,谢俊开下令:“要是再找不到林勇威, 放火把乡政府烧了!”我吓得打屁也不成个数了,赶紧去厕所拉屎,很稀的粪便流 了出来,我总觉得粪坑里的响声不对劲,探头窥视时,模糊可见下面有一个满面屎 尿的头,那人还活着,直小声对我讲:“我就是林勇威,请你不要告诉别人。”我 说:“你还是出来挨斗吧,总比在下面吃屎尿要好受些。”他说:“我不敢……挨 斗还可能被打死,躲过了锋头我自然会出来的。”这时谢俊开来撤尿,顺便搜索厕 所,我蹲着不动,还哼起歌儿庇护着林勇威。谢俊开到处张望时,我对他说:“公 社书记怎么会藏在这么脏的地方呢?可能他听到风声早逃了。”后来,我在谢谢声 中离开了厕所,始终没有把这件事告诉别人。结果,谢俊开在众人的劝说下,也没 有放火烧乡政府,但是司令他是当定了,他怕不名正言顺,最后对革命群众说: “林勇威早迟要斗,请大家放心,有我在这里,资产阶级的当权派就别想立足!” 后来,听说县政府也被“两团一师”踏平了,还要把县委书记蒋春发押到全县 各地批斗,这样才能彻底肃清流毒。我们终于盼来了斗蒋春发的日子,这天,不少 革命群众聚集在乡政府门前的大坝子里,陪斗的还有好多地富反坏右和现行反革命 分子,我们队詹述强也在。这回的人特别多,都想看看这个大走资派到底是什么样 子,我们这批红卫兵在外围无法看到实况,但还能听到鞭子的抽打声。我好不容易 钻到了主席台下,巴不得揍上大走资派几拳,这下总算可以看清反革命分子的真面 目了,我扫视了几遍,也没有辨认出哪个是蒋春发。这时旁边有人指着一个五十岁 上下的老头说:“那就是蒋春发。”我一看一点也不像县委书记:中等个儿,须发 斑白,全身是打了补丁的褪了色的蓝布衣服,脚上穿着一双草鞋,消瘦的面孔没有 一丝笑容,活像一个普通的农民。这时谢俊开手持皮带到蒋春发跟前,先是一阵拳 打脚踢,然后又用皮带使劲地抽,蒋春发终于倒下了,有两个持枪的红卫兵过来把 谢俊开拉开,说道:“别把他打死了,还有好些地方没有斗哩。”谢俊开只好在旁 边领着革命群众呼口号,整个会场,手臂林立,声声雷动。这时我才发现,林勇威 也在台上发抖,脸上手臂上都是伤,现在别说去揍蒋春发,连揍林勇威的勇气也没 有了。不过,我也舍不得离开,总觉得那些握钢枪的将士威武,又听说他们是县里 文攻武卫指挥部的,又很想从他们那里听到一些打击反革命分子的故事,这也只不 过是幻想而已,不知不觉的批斗会就结束了,我亲眼看见,林勇威瞟了我好几眼, 还不知他是恨我还是感激我,至到回到家里,我也放心不下,也不敢把这件事告诉 大人。 第二天,我在学校听叶老师说,全国各地走资派的权差不多都被无产阶级夺取 了,我听了很高兴,心想:有了无产阶级的革命政权,将来我们可以安安心心地读 书了。夜里,我失眠了,老想着夺权的事。 -------- 梦远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