体验爱情(2)
有些事情的进展虽然不会遵循普通的规程,但它们依然会以集中的形式表现出
某些普通的特征。因为在恋爱中,你的伴侣,虽然未必考虑我们在这儿所讨论的那
些神圣因素,但他的形象依然会被某种几乎是神秘的东西所夸大。因此,他或她变
成了一切美妙事物的象征。完美的爱情预示着我们会把自己完全地交给对方——从
纯洁的、无法抵御的狂喜到激情的频繁交流。不过,我们也期望在这“失去自我”
的阶段之后,渐渐地会出现“意识到自我”的阶段;这不仅是为了要处理人生的其
他需要,而且是要弄清楚我们为对方所承担的职责和责任。尽管激情可能会在理智
的冷光下受到批评或赞许,但这并不是说那些已经陷入激情的人不再对别人怀有感
激之情。他们对激情是有疑问的,而且他们体验过那种感激之情,因为我们对那种
体验的衡量标准是多种多样的,因为它允许我们去打破那些对于我们来说似乎是最
必须、最不证自明的东西。这种东西是先于我们对现实世界的认识的。在我们内心
深处,它掌控着既使我们相信又使我们爱的人依然保持着高贵的形象;纵然他后来
变成了我们的仇敌,我们也依然那么认为。
因此,哪怕是在相当一般的爱情已然耗尽的情况下,双方都应该超然于婚姻之
外——尽管忠贞和背叛之间的界线是模糊的,这让人觉得匪夷所思,也使我们很难
超越。最明显的突破可能伴随着对别人的最现实的需要,把诗人推向诗歌的是现实。
诗歌自身不会对现实世界中的事物有更进一步的需要。在我们每个人的内心深处,
诗性的成分要多于理性的成分;在最深的意义上,我们在创作诗歌时的身份比我们
现实的身份更有价值。
我们相互间的爱情是一件救生衣,它有助于彼此双方去学习游泳。不过,我们
总是以为对方是大海,他能同时承担两个人。因此,对方会在我们的眼中变得无比
珍贵,就像是一个最终的家园;但这会引起误导和混乱。我们的感觉会变得敏锐起
来,从而感到在整个宇宙之中相互之间是离散的、不同的。在这种状态下,我们得
相互帮助,这样我们才能承受这种状态,而且才能相互支持。我们必须通过在身体
上达到完满来证明我们的基本性格。不过,由于此间的证据无可辩驳;所以我们对
这一基本性格的认识是积极的、实质性的,它依然是我们的纯粹的需要;因为它不
可能克服个人之间的那种极端的分离状态。
因此,两颗在精神上相互爱慕的灵魂可能会成为那种古怪的错觉的牺牲品,他
们误以为自己在漂流,摆脱了身体的牵制,在他们自己所处的世界上面的某个地方,
以某种方式融为一体。不过,也正是出于这同一个原因,相反的情况也会发生:跟
这种精神上的表现相反,我们的身体可能会通过攫取某样东西而达到完全的满足。
一旦满足,身体对这样东西就不会再有兴趣。那就是为何我们要倾向于在爱欲和性
欲之间做出区别的原因,前者吸引我们,而后者诱惑我们。我们还要区分性和爱,
前者是相当普通的,后者会使我们感到深深的震动,而且我们会把爱看成某种几乎
是神秘的体验。在每一种情形中,这都取决于它是否能在我们纯洁的身体中找到表
达的方式。那些平庸的东西一直是隐匿的,而我们会在诸如呼吸顺畅等基本的快乐
中找到满足感——或者取决于我们这些小人物是否会去赞美那种神秘性,这种神秘
性存在于我们和万物的原始的关系之中。
如果说性欲是一件完美的礼物,其间没有任何内心的矛盾,那么上帝只把这样
的一件礼物送给了动物。人会在爱与不爱之间感到紧张,而动物只会感知到那种性
欲发作的生理规律。动物性欲的表达是热烈、自由、自然而然的。只有我们人类才
会有不贞的观念。
在所有个人决定之外,只有两个来自动物世界的本能因素会进入人类世界:生
产与母性。(一般而言,关于爱情,我们所能说的很少,除非它打破了我们对按部
就班的日常生活的看法;这一事实是我们无能的结果,即我们没有能力理解任何东
西——除非把它放在理性或感性的欲望之中——不过,理性和感性是完全封闭的概
念的容器,我们可以用它从经验之井里汲取大量的水。)因此,我们允许自己去成
为母亲。女人的身体固然有种种问题,但也有某种根深蒂固的健康因子,这种因子
加固了生命的延续——在她的内心,她渴望男人,渴望把那个男人重新变成男孩;
甚至于在这种冲动本身还没有变成有意识的愿望的时候,她也会负起延续生命的责
任。如果一个女人不能体验做母亲的滋味,那她就得不到人生最有价值的部分,这
一点是毫无疑问的。我记得,在我晚年的时候,有一回,我跟一个人长时间地就类
似的问题展开辩论,当我坦承:“你知道吗,我一直不敢把一个孩子生到这个世界
上来?”他听了我这话,感到震惊不已。我确信,我这种态度不是青春期的产物,
而是来自一个更早的人生时期,在那个时期,我甚至没有理性地考虑过这些问题。
我对上帝的了解比对鹳的了解更多。孩子们都来自上帝,他们一旦死了,就重新回
到上帝身边——除了通过上帝,他们的人生还有别的可能吗?现在,我真的不想再
说,上帝的消失固然非常严重,但不会削弱、更不会扼杀我内心对母性的看法。不,
我的意思不是指任何有关于我个人的特殊情况。不过,有一点是不能否认的,那就
是“出生”的完整意义在某种程度上取决于孩子是来自虚无还是来自全部。除了他
们自己个人的希望和欲望,大多数人会在常人所抱的期望的帮助下,克服犹豫不决
的心态。如果人们沉迷于乐观主义的观念中,即认为孩子们最终都将实现他们的希
望和梦想,这些希望和梦想是我们自己所从来没有达到过的;那么没有人会表示反
对。但是,这不是日常道德上的考虑,因为道德上的考虑会使创造新生活的问题变
得非常深重;这是我们的处境本身,它会把我们从个人王国转移到创作状态之中。
在创作状态中,我们个人的决定会被接受并得到提高,在我们人生的这一最具有创
造性的时刻。如果我们所有的行为都真地不可避免地屈从于类似的转变,而且在这
种转变过程中,我们要在那口述给我们听的文本上签署自己的名字,那么在我们所
说的创造行为中(所有领域中的),这两个王国很明显是结合在一起的。因为不管
父母亲对孩子的责任分得多么认真严肃,那种责任都会被即将到来的事物的力量所
淹没——通过我们自己身体上和精神上的两方面的隐秘本性,也通过某些遥远的事
件;那种力量将摆脱所有其他的势力,于无形之中奔向我们。如果在所有真正的信
徒之中,母亲需要最强烈的信仰,那么下面这一点就不难理解——上帝肯定会保持
坚定的品格,在她所生养的孩子的头顶之上。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一个叫做玛丽亚
的女人仅仅是约瑟夫的妻子,而其他什么都不是;也没有一个女人不需要承受那完
美无缺的关于生活的概念,那个概念在终极意义上是个谜,而她只是被上帝选中的
容器。
摆脱所有那些杂七杂八的事情,仅仅是受到爱欲的激励,为了他们自己的快乐
同时也为了传宗接代,两个人结合在了一起。两人之间另有一层更深的关系,那种
关系相当罕见,而且不像那些我们立刻就能明白的事物那样容易描述。也许我们会
通过把它跟我们在上面所讨论过的情况进行类比,从而斗胆去描述那种关系。让我
们来想像一对夫妇,他们会看到他们那至高的爱情只是、也只可能是生育孩子的工
具。让我们再来想像一下,这种欲望是如何被从生理层面提升到更高的精神层面的。
最切近个人的领域跟最遥远、最虚无的领域是连在一起的。那种使他们俩都面目一
新的极乐并不指向他们自身,而是指向他们共同向往的一个目标;那个目标会把他
们从存在的深处提升到他们自己的视野之中,或者说提升到他们自己的幻象之中。
他们所重点考虑的不是他们周围的世界,而是他们站立其上的那块共同的土地——
它使他们拥有一个共同的观念。
这种描述不太确切,听起来像德尔菲神庙的神谕似的。如果不是因为有这样一
个事实,即那种关系会错误地而又不可避免地跟我们一般所说的“友谊”混在一起
;那么很难说这是一种必须的描述——那种关系的基础不是身体上的结合,而是其
他种类的共同兴趣,那些兴趣在本质上是精神性的、知识性的、实践性的。它跟我
正在描写的东西是有差异的,就像小山跟高峰的差异。夫妻俩决定领养孩子,而不
是自己生育;那么不管那样做是多么正确有益,也不管那样做会使他们多么快乐,
领养和亲生总是不同的。也许,只有在早年的青春时代,友谊才会让人们分享精神。
在那些日子里,那些伟大的创造性天才会浮出水面,宣告他们的到来,而正在发育
的身体关注的只是自身和自身的需要。只在极少数时候这些早年的情绪才会延续下
来,直到完全的成熟。爱欲所创造的人际关系是最珍稀的也是最光荣的。在这种情
况下,“成为朋友”的意思几乎是史无前例地解决了人生最大的矛盾。两人都在那
个神圣的领域之中,分享着对方的孤独,目的是要使那种孤独感显得更加深刻,深
刻到你在自己的身上也能看到对方的内心。朋友会保护你,使你不至于失去那种孤
独感,你们俩还可以相互保护。
毫无疑问,我青年时代的第一场重要恋爱的本质跟我一直在描写的情况有关。
也许正是因为那个原因,我才胆敢做出这一步微小的努力,把我所想要表达的东西
诉诸文字。那种关系在我们的人生中一直是不完整的或者说从来没有实现过。因此,
我必须承认,在所有那三种至高无上的爱(婚恋、母爱以及纯粹的爱欲)中,我都
没有取得成功,而其他人有时是会取得成功的。不过,只要我们还能抓住生活,还
能对生活施加影响,只要我们作为生物还能继续创造性地工作,直到我们人生的结
束,成与不成是无关紧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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