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里尔克在一起(2)
这次邂逅以后,里尔克开始注意每一个走近前来的俄罗斯农夫,他热切地希望
能在他们身上找到淳朴与深刻的融合。不过,只是在有些情况下,他的想法被证明
是正确的。有一回,我们跟两个农夫一起在莫斯科参观特列恰科夫画廊,⑦其中一
个站在一幅题为《吃草的牛群》的巨幅画作前,不耐烦地评论说:“母牛!我们对
它们了如指掌!”另一个几乎是用一种狡黠的目光看着他,指责他说:“那些母牛
是为你画的。所以你会喜爱它们,那就是它们被画出来的原因。尽管它们跟你八杆
子打不着,但你得喜爱它们,你知道吗?”也许他被自己的解释惊住了,那个农夫
把疑问的目光转向里尔克,而里尔克就站在他身边,正在盯着他看,用不成句的俄
语说:“你知道……”
最后,我们到了里尔克似乎一直所向往的地方:伏尔加河沿岸。那儿散落着村
庄——我们从南到北逆流而上,然后在雅罗斯拉维尔上了岸。在那儿,我们在一家
俄罗斯农舍里呆了一小会儿,感到像到了家似的。⑧我们一次次从伏尔加汽轮上登
陆,直到我们发现已经深入俄罗斯的腹地了——树脂散发着香味,白桦树的树皮完
好无缺。修建这家农舍的是一对年轻夫妇,他们跟别的农民一样,已经饱经风雨,
而且已经被烟熏黑了。他们给我们提供了家庭式的服务,因为他们需要现金。里屋
中有一张长凳、一把茶壶,地上还有一只大袋子,里面装满了干草。在旁边的畜栏
里,我们发现了另一堆干草,然而邻居的农妇正儿八经地告诉我们,刚才的那一袋
干草如果抖散开来的话,足有两堆那么大。
难道我们不是本地农民们的客人吗?难道农民诗人多罗兹欣⑨不就是招待我们
的主人吗?难道我们不能在整本整本书里写满我们带着这样浓厚的兴趣所见闻到的
一切?难道我们不是一年一年地过的,而他们真的是只有日子、星期,而几乎没有
月份?但是,我们常常在清早的时光里坐在河岸上,把茶壶放在我们面前的地上。
我们怀着愉快的心情观看着小鸡,它们从隔壁的小木屋中跑过来拜访我们,就好像
它们是来给我们下蛋,以供我们泡茶用的。
那些小木屋是用白桦木建造的,任凭季节使它们销蚀或暗淡。它们是“暂时停
留的地方”、“休息的地方”。我们在那里可以歇口气——当我们继续旅行时,里
尔克渴望的就是这样的休息;为了做他必须做的事,他需要的也正是这样的休息。
这儿生活着一个民族,它的历史充满了压抑和悲惨,不过,它的本性包含着谦恭和
信心。里尔克在自己的内心深处感到了一种内在的需要,这种需要信心十足地包含
着所有强加于他的外在事件。这个民族用“上帝”来称呼他们的命运——上帝不是
一种高高在上、替他们托举负担的伟大力量,而是一个跟他们亲近、保护他们的人,
一个不让最后的毁灭太靠近他们的人——俄罗斯神话中的上帝“生活在你左边的腋
窝里”。⑩里尔克没有从历史也没有从宗教中简单地把这样的上帝引入他新发现的
周围事物中。他把自己最个人化的需要和热爱投入俄罗斯的历史和神话,直到它从
他那儿爆发出来,就像是一声需要的呼唤、一首赞美的歌曲。从此结结巴巴变成了
清晰的发音、变成了祈祷,这在以前是从来没有过的。
我们不应该被这样的事实所欺骗——《时间之书》(Stundenbuch )中的“上
帝”跟里尔克在俄罗斯所发现的那个上帝并不一致。书中表达了里尔克在上帝保护
之下的虔信态度,同时也表现了人变成上帝形象的创造者的情形,我们必须同时把
上帝置于人的保护之下。在此,里尔克的奉献精神并没有因为宗教的假设而使人感
到陌生;相反,由于这种精神无穷无尽,所有的情绪——从颤栗的谦卑到文雅的温
柔——全都流进了他虔诚的态度里。这在下面这首诗中表现得最为亲切:
你从巢穴里掉落,你是
一只小鸟,长着嫩黄的爪子,
眼睛盯着我使我感到悲哀。
(我的手对你来说显得太大。)
我用手指从喷泉里蘸起一滴水,
看你是否口渴想喝,
我感到了你我的心跳,
我们俩都受到了惊吓。
下面还有几行是:
我们用颤抖的双手构建你,
把原子一个个地堆起来。
但是,谁能把你建成呢?
你这么大的一所教堂
这首诗的语调快乐而甜美,没有内心的矛盾,这是前所未有的。里尔克虔诚的
奉献精神是无限的,他的诗作没有一首不是来自那份虔诚:在所有人类情感的推动
下,在里尔克的诗歌中,“上帝”在创造自己;在没有恐惧的信仰中,人们是把上
帝当成一条和谐而有序的原则去体验的。
我们内心的每一样东西都像波浪一样,奔向有意识的情绪表达的岸边,并且撞
碎在那岸上,就像我们的奉献和祈祷:一切都会在我们的心中聚集成沉思;一切都
会在一个未知的中心联合起所有的狂热。甚至在“信仰者”中,我们称之为上帝的
基础到底是什么?
诗集《祈祷》是奉献精神的体现,表现了高度的内心需要、内心庆典、自我放
纵或自我赞美。直觉的艺术成就是用极端的力量表现的,它是一种非常似非而是的
东西,会引起因果的倒转。在这里,表达是第二位的,它跟经验本身没什么关联。
不过,它会变成一种独立的冲动,其目的——或者说至少是部分的目的——是奉献
精神的释放。
在我们第一次去俄罗斯旅行时,在创作《时间之书》的早期阶段,所有这一切
都已经非常明显地露出了端倪。不过,首先使这问题清楚地显现出来的,是我们在
俄罗斯的第二次旅行;因为正是在那时,我们的旅行和我们在旅行中所遇见的俄罗
斯人促使里尔克把自己全都奉献给了“俄罗斯”。当我们回顾的时候,他痛苦地抱
怨说:他用诗歌表达了他所接受的深刻的印象,那就是诗集《祈祷》的大部分内容。
不过,那是因为他在祈祷,祈祷和祈祷的实现是连在一起的。零散的现实已经由完
整的艺术形式加以表现。这样的艺术作品的效果在诗作中甚至在里尔克的内心——
不管是整体还是部分——从来没有实现过;而现在却在他非同寻常的幻象中得到了
体现,这种幻象是由他的内在自我提供的——不过,他在焦虑地寻找最后的形式之
前,总是会退缩;那种形式会独自确定并奠定表现本身。一方面他的不耐烦很快使
他的印象转变成了意象(这些意象本身也是他用来体验现实的形式),他渴望在每
一个意象前跪下来,直到他完成诗歌的表达);另一方面他也有反面的冲动,使他
不会去忽视其他的事物,那事物已经在他的内心展开了创造性的工作。如是,他往
往会发现他自己在聚精会神地倾听,就像是着了魔似的,在安静的地方尤其如此。
他会冲过一个个城镇、一道道风景,就像是站在一列快速奔驰的火车的窗口,没有
任何回家的可能。甚至在几个年头之后,他还谈到记忆中的缺口,这些缺口永远不
可能得到填补。他曾引用过这样几句诗:
他再次看到了自己的童年,
那些精彩的、本能的东西。
和那早先岁月里的黑暗而丰富的
传奇是无穷无尽的圆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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