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八章 戒毒日记(四) 1996年11月16日 星期六 阴冷 带着疼痛,带着饥饿,带着干渴,带着寒冷,带着恐惧,带着懊悔,带着泪水, 带着噩梦,带着旁边人梦中的一脚又一脚,我又一次次地从迷迷糊糊之中醒过来。 悠暗的灯泡依旧泛着暗暗的黄光,铁窗外漆黑一片,有风,隐隐能听到“哗、 哗、哗”树叶被风吹动的声音。风应该很大吧!偶尔还有风灌进号室里,冷!好冷! 禁不住打了一个寒颤,想裹紧盖在身上的被子,却陡然间才发现,一床被子下面盖 着的是连我在内的五个人。 而我睡的又是大通铺最末的位置,身子不仅被挤出了被子,而且人已经被挤靠 在冰冷的墙上了。想拉被子盖住身子,我悲哀无奈地发现,无论我怎么拉,总有身 体的某一部分必须暴露在被子外承受寒冷。一床被子五个人盖,说起来可能都没有 人会相信,可这就是此刻的我,身处此景的我身上盖着的“事实”! 瑟瑟地抖着身子,咬紧牙关地强忍着。心想此刻的我,要是睡在家里,睡在我 自己的小床上,身上盖着的至少是厚厚的一床被子,外加一床毛毯!不够,随时还 可以往上再加,身子下的电热毯子是早已开着的了,中档热力不够,调到高档!那 种暖啊,准保我出汗! 而现在……唉!吸毒啊,吸毒!都是他妈的吸毒滋生的悲剧啊!吸到这种“肋 把骨当被子盖,皮肤当床褥睡”的地步。这种冷啊!是“冻天”“冻地”“冻自己” 的冰寒彻骨啊!这种心痛啊!是心欲裂、气欲绝,痛不欲生、生不如死的难过啊! 天哪!我干吗要吸毒啊!天哪!我快要冻死了!老天啊!谁给我一床被子盖呀…… 悔痛欲绝中,呆痴痴地盯着早已被风吹动得左右摇晃的灯炮和墙上被它照得同 样左右摇晃的阴影在傻傻地看,傻傻地想,看什么?想什么?我自己也不知道!耳 边时时传来此起彼复的鼾声、磨牙声、梦话声,还有窗外的风啸声,再看着映入眼 帘的一张张惨白怪诞的面孔:有的似在笑,有的似在哭,有的伸舔舌头…… 阴风惨惨的,好不吓人!更凉的寒意由心而生,我害怕得赶紧用被子捂住头掩 住耳,宁愿不停地闻着被子里面的恶臭和旁边几乎伸到嘴鼻边的臭脚,也不愿感受 到这种只有“鬼片”中才看得到的鬼怪欲出时阴森森的恐怖场景! 前几天晚上,因被揍得半死,才有的那点病态的“睡意”,现在是再也等不到 了,一是因为寒冷,二是因为吸毒者“断药”之后必然出现的“顽固性失眠”症状 在我身上开始明显地出现了,心情也开始更加焦虑不安和烦躁了起来…… 很想睡着,可无论怎样就是睡不着!翻翻转转一千次,一万次,睡不着还是睡 不着!你直感觉手、脚、四肢、头,身体的每一部分就永远没有放对位置没有摆对 姿势的时候,这种痛苦啊,用想去死来形容都一点不过分! 这种难受啊,也是正常的人们永远没法去体会和感受的。偶尔的,人们因为某 件事情兴奋了或痛苦了,而翻来覆去地睡不着,那只是人们对睡不着觉的一种形容, 不叫失眠,更不叫“顽固性失眠”。 因为你总有可以等到睡意来临的时候而睡着过去,而这种因吸毒导致的病态的 “顽固性失眠”是根本无药可医和无法可治的!除非你有“毒品”吸;除非你有足 以让正常人死上十次八次的“安定”类药品吃;除非你再被别人揍打昏死过去。否 则的话,你就只有硬着头皮来承受这种“睡得着的时候以分钟来计算,睡不着的时 候以小时来计算”的折磨。 加上夹杂着焦虑,夹杂着烦躁,夹杂着毒瘾发作带来的各种非人的痛苦,我感 到的只有绞杀生命般的恐惧,和只身一人支着身体等着别人来杀自己般的孤独与无 助。而此刻又身陷于这地狱般的牢房之中,感觉自己就好比一只浑身受重伤的困兽, 全身上下还在不停地流着血,却被追赶到了荒无藏身的旷野之上,它跑啊!拼命的 逃啊…… 天空中忽然电闪雷鸣,暴风雨夹着狂风呼啸而至,肆虐地淋扫着它本已瑟瑟发 抖的身子。它无处藏,也无处躲,更无力气再跑!而不远的地方,还有猛兽的影子 在向着它逼近,它孤独、无助地在哀鸣,在呻吟…… 看见被暴雨冲在地上的,从自己身上流下来的鲜血,它的眼中尽是恐惧,它感 到死亡就要来临,无助的绝望中,它只有用自己的舌头来静静的一处又一处地舔食 着自己身上的伤口,以仅有的力气,平静而又无奈地作最后的垂死地狰扎,它会不 会疯了,我不得而知! 我却感觉到自己已经走到了就要变疯了的临界点,我是不是会真的变疯!我不 知道,我只知道我在一秒一秒地熬着,一秒一秒地数着,等待着什么?我也不太清 楚,大概是在等死吧!抑或是在等待痛苦的减弱和天亮的来临吧!终于,天被我苦 苦等亮了! 焦虑、烦躁的心情似乎好了一点,饥饿感却更甚!记起自己已经快四天没吃东 西了,饿!让我感到头昏昏,眼花花,心慌慌……快开早餐了吧!吃什么?馒头、 包子、面条、稀饭……我在画饼充饥地猜想着,盼望着…… 胃饿得生疼,我把手压在胃上,试图减轻一点疼痛感。但显然是徒劳的,我只 有把惟一的希望寄托在尽快吃早餐上!闭上眼睛,清口水一口一口往外冒,自己又 一口一口吞下去,权当找到一点食物的感觉吧! “起床!”一声大喊,听到身边号室里的人们“呼、呼、呼”地忙碌开了,盖 在我身上的被子下面终于只剩下了我一人,机会难得,我赶紧假装还在睡梦里,悄 悄把被子裹紧在自己的身体上,冰凉的身体渐渐有了一点点暖意。就这样假装还未 醒过来地继续睡着,以享受这不可多得的暖意和一人独盖一床被子的大好机会。 号室里的人们在忙碌些什么,谁谁谁在说些什么话,我都无心去留意,心中只 盼望着快点有早餐吃,盼望有人来摇醒假装睡着的我,说:“喂,吃不吃点东西?” 饥饿难耐中,一分一秒地数着时间熬着,耳朵很注意地想听到号室铁门被打开的声 音,想凭此来推断那一定是早餐到了吧! 等啊等啊!终于听到有钥匙转动门的声音,“砰”,铁门开了!“倒垃圾!” 一声喝斥,“哐啷”,随即铁门又很快被重重地关上了。我一怔!咦,不会是没有 早餐吃吧!不死心地又苦捱着等啊等啊等!早餐的时间应该早过了吧!“侦察”一 下…… 悄悄地透过被缝偷瞟,号室里面中、下铺的人正襟危坐地在“打坐”,木头人 似地对坐在大铺上,一动不动,表情异常严肃。只有几个人悠闲地在铁窗下靠墙坐 着边抽烟,边聊天,一点点都看不出有早餐吃的迹象啊! 我心里面大大地失望,一着急早已有的便意陡地向我袭来。他妈的!没得吃, 还居然有得拉!哦,我已记起我已有五天没拉大便了,进了牢房,我就从没拉过一 次,是该拉了!是该拉了! 我刚欠起身子,就有人过来了,是那晚搀扶我小便的“小哨”。他小声问我: “要干吗?”我回答说:“想大便!”他转过身,走了几步,稍稍大声一点对坐在 铁窗下正在闲聊的那几个人说道:“哥皮,他想‘吊跎’!”有人答复道:“让他 吊吧!” “小哨”这才弯下腰,从大通铺的床下拿出一叠厕纸来,重新站到我面前,厕 纸平放在他的左手上,长宽也就只有他的手掌般大小。是那种散装的一斤一斤称着 卖的质量很差的厕纸。他用右手像数点百元钞票般小心地点出了一张、两张,然后 递到了我的手上。我还伸着手想等他再给我几张,他已经转身把厕纸放回到了大铺 下。 我狐疑地拿着这两张手掌大小的手纸,勉强下床,把疼痛的身子慢慢地挪进了 “冰箱”里,艰难地蹲下,开始拉我被关进牢房后的第一次大便。感觉到肛门处有 些痛,拉出了一些稀稀的冒着泡泡的熏臭物质,我知道我是在拉“烟痢”!断“药” 后的一种正常的排毒反应! 心中惊记起昨天半夜的“尿血事件”,赶紧用手指沾了一点点尿液,凑到眼前 一看:还好,还好,只有一点点红了!惊着的心才放下。便完了,拿着手上可怜的 两小张厕纸,小心翼翼地揩擦…… 一遍、两遍、三遍……每擦揩一遍都要检视一下厕纸上的污秽物——还有啊! 手上的厕纸已经全用完没有了!怎么办?!于是,只好又非常非常细心地,拿着已 经叠折过、揩擦过多遍,层层夹着有污秽物的手纸,像叠折一件珍贵的艺术品那样, 小心地又再叠折一遍,再揩擦一遍!又再检视,还没擦干净!又叠折多一遍,又再 揩擦一遍!又再检视,还是没干净…… 唉,这他妈的是怎么回事呀!是“小哨”太吝啬了?还是我过去用厕纸太奢侈 了?搞不懂,搞不懂!唉,这还不全都是他妈的吸毒惹的祸!不吸毒,就不会被抓 进牢房,也就不会沦落到今天用手纸都那么“奢侈”的地步了!悻悻地穿好裤子, “皮带”是一根短短的毛线,很小心地系上! 见旁边桶里有水!桶是我们当地农民挑粪用的那种用再生塑料做成的黑胶桶! 水面上飘着一个红色的小塑料杯子,拿杯子舀水冲厕所,才发现手中拿着的这个杯 子就是昨天早上“小哨”盛水给我喝时用的同一个杯子!有一个缺口,我认识!联 想开来,那我昨天早上喝进肚子里面的水,也是从这只便池旁的粪桶里面盛出来的 冲洗厕所的水!不由得一阵阵恶心想吐、想呕……终于被我忍住了! 刚从“冰箱”里把身子挪移到“冰箱”门外,“小哨”已经坐在我睡的铺沿边 等我了,见我出来,马上严肃地对我说:“记住,以后屙尿叫做‘牵线’,屙屎叫 做‘吊铊’,不要说错了,说错了要挨(打)的!还有,你们下面人‘牵线’‘吊 铊’的时间是后半夜,哥皮们大家睡觉的时候,白天大家起床之后到晚上大家睡觉 之前,你们是不准‘牵线’‘吊铊’的,要‘牵’要‘吊’的话,也要先给中间的 ‘哥皮’们说过,他们同意才行,否则又是要挨(打)的,记住了!听清楚没有?” 我狐疑地点着头说:“记住了,听清楚了!”正像琢磨他说的话,欲上床。 “卢步辉,过来!”有人叫我!回过神,看清是正坐着在闲聊的人叫我,赶紧忍着 疼痛的身子折身走过去,站到他们的面前。“蹲下!蹲下!”有人喝斥道。我赶紧 蹲下,局促不安并有些怯怯地看着他们,不知道他们将会对我干吗? “‘板’这几天烟瘾,好一点没有?”有人问我话了,是“头铺”!是我们号 窒的“岛主”!我连忙回答道:“好一点了!”“起得来不?”“还不太行!” “那就让你多‘板’一天!”“还不快说‘谢哥皮’!”“岛主”旁边马上有人对 我喝斥道。我赶紧说:“谢!哥皮!” “顺便跟他讲一下号子里的规矩,不要让他‘犯错笨(犯规矩)’!”刚才喝 斥我的人又说话了,“是!哥皮!”回答这话的是刚才点“钞票”给我的“小哨”。 这时候,“头铺”把他正抽着的烟递到了我面前。这是一个不到一寸长的“烟头”, 和我们男人平常抽烟时随手扔掉的差不多长,好像还要短一点的样子。 我不明究底地接过拿在手上,纳闷着:他是叫我替他把烟头扔掉呢,还是叫我 继续接着他抽过的烟再抽啊?“还不快谢哥皮!”已站在我身边的“小哨”不无讨 好地说。我霎时明白了:这烟头是给我抽的,而不是叫我扔掉的! 或者确切点说:是别人把别人抽过的、欲扔进垃圾里面的烟头,没有扔进垃圾 堆里,而是“扔到”了你的手里,你还要感到这是一种荣幸,去谢谢扔垃圾给你吃 的人!太不至于了吧!我在心里面嘀咕着,但不敢表露出来,违心地连忙对“头铺” 说了一句:“谢!哥皮!”“好了,下去睡你的吧!”“谢!哥皮!” 我站起身朝我的床位走去。夹在手上的垃圾烟头已经快燃到手指了,边走边动 着脑筋——这烟头我是悄悄地趁人不注意把它扔掉好呢,还是真的去抽这个别人扔 掉的烟头呢? 说实话:香烟瘾,我早就犯上了!早就很想、很想抽烟了!但是要我去抽带着 别人唾液的烟头,吸别人的“烟屁股”,做这种众所周知,只有街上的下等乞丐才 做得出的事,我的自尊心无论如何还是接受不了。但此时此刻是“盛情在手”又不 敢却啊! 怎么办?众目睽睽之下,悄悄不被发现地扔掉它,又不太可能!真的抽它又违 我心!灵机一动,我用手指捏住烟咀的最末端,隔着手指,装模作样的“嘬”了一 口,没敢像平时那样把烟子吞进肚子里,就急急地把烟吐了出来,也算是我对“岛 主”“盛意不拂”的表示吧! 这时手上的烟头已经燃到除去烟咀部分,就至多只有一公分长了!是无论如何 都应该扔掉——这个其实是别人早已扔掉的“烟屁股”了吧!正想寻找一个可以扔 烟头的地方……地方没找着,却看见下铺正在“打坐”的人在急急地盯着我看!确 切地说是盯着我手上欲丢弃的烟头在看! 我看懂了,他们是在示意我——把烟头“扔”到他们手上!个别胆子大一点的, 甚至已经迫不及待地伸出欲接烟头的手,焦急期盼的表情分明在说:“把烟头递给 我,好吗!”我有些愕然了,竟有些慌张和不安起来:我该把手上的烟头“扔”给 谁呢? 最后我把烟头递给了那个手伸得最长的“下铺”,只见他立即放到嘴边,像食 人间美味般地贪婪地吸了起来——一口,两口,三口……其他人脸上露出深深的失 望!那烟头分明已经烧到海绵体做的烟嘴了,他竟还不舍得把它扔掉! 只见他左手指捏着烟咀,用右手拇指和食指指甲,像在拔一根戳在肉里面的刺 那样,小心的把烟咀里面的海绵体慢慢地抽拨出来,以便让残余着的毫末一般的几 根烟丝,与不能吸的海绵体烟咀作最后的彻底分离! 马上又见他半仰起头,用右手的指甲尖很小心地捏住已经去掉海棉体的烟咀, 把它小心翼翼地凑到嘴边,“嘬”出了最后半口烟……而此时他的左手板心正平抬 着放在下巴的位置,作接烟灰状!我在惊讶与发懵中,躺在了床上。 “小哨”这时已半卧着伏倒在我身边,开始向我讲述号窒里面的“牢规牢矩” :“岛上和中间的你一律叫他们‘哥皮’,不能直接叫名字!在号室里面,你只能 说三句话‘是!哥皮!’‘到!哥皮!’‘谢!哥皮’;你自己想做任何事情前, 都要事先请示中铺的哥皮,他们同意了你才能去做!还有,你们平时私下里是不准 互相说话的;‘哥皮’不管叫你做任何事,你都一定要去做;无论‘哥皮’说你什 么,你都不能抵触,不能解释。还有,没有什么事情不要轻易走到‘哥皮’们上边 去,更不要扒窗户往外面看!记住了,这些都是号子里面的‘规矩’!犯了就是犯 ‘错笨’,是要挨(打)的!还有……唉呀!太多了,我一下子也无法给你说完! 总之,你多看、多听、多学,少犯‘错笨’,你就少挨一点打,少受一点‘罪’, 日子好过一点!知道吗?自己身体,自己爱护,在里面能吃得下饭,睡得着觉,不 挨打,就算是坐牢得了‘减期’了!其它你还有什么不懂的,再问我,我会教你的, 知道吗……” 我听得越来越认真,听得越来越愣,简直傻在那儿……他说的每一条规矩,在 我听来,都像是五雷轰顶般的恐怖和难以置信——我不敢去相信,这些竟是“要我 学,要我行”的“牢规牢矩”! 天哪!这哪是他妈的人定出来的规矩!一丝丝的人性都没有,恐怕连地狱中的 魔鬼也定不出这等骇人听闻的规矩吧!身陷囹圄,失去自由之身,已经是人世间最 大的痛苦了,现在竟要规矩到你连说话的权利都没有,会说话的大活人硬要他去做 哑巴?!这种有违天性的做法,他妈的是会把人活活地憋死、憋疯的呀! 我愣懵得傻了,半张着口,目瞪口呆地看着他的脸,下意识地点着头。以至于 他说完了,我竟还在不住地点头。好不容易回过神来,看见他疑惑不解望着我的眼 神,我知道我被他的话吓着了,他也被我此时的神态吓着了! “你没事吧?”他狐疑不安地问我。我赶紧定住神回答道:“没事,没事!我 记住啦!知道啦!”一转念我赶紧问他,“唉,对了,有没有早餐吃?肚子好饿啊!” 他听此一问,松了一口气,拍拍我的肩,随即改用揶揄玩笑的神态和口气并略带嘲 讽地对我说:“有早餐吃,还有夜宵吃呢!一天吃八顿,你就忍着等着吧!” 说完他就欠起身走了,留下了失望到极点的我,还在继续傻愣着……再傻的人, 从他的话里话外,也能够听明白:吃早餐!在这里只是一个子虚乌有的神话故事! “哈哈哈——”我他妈的真是吃海洛英吃傻了,竟敢盼望着吃早餐呢! 好了,现在是梦醒时分啦!“清口水冒着的早餐”已被你画饼充饥地吃过了, 你还想怎么着?没办法!没办法!我只有强忍着前心已抵后背的胃痛,继续吞咽着 口水,巴巴地等着,等着……渴盼地期待着第一餐牢饭能够尽早送来! 想像着我一定会狼吞虎咽地把它吃下去的饥饿相,我再次悲哀、痛苦到了极点。 吸毒啊,吸毒,吸到牢房里来啦!吸到现在连一日三餐都吃不到的地步了!我他妈 的怎么这么的作践自己啊!天哪!我真的好悔、好悔呀…… “哐啷”,终于听到楼下牢房门关上的声音,紧接着又听到有人在粗声大气地 高喊着:“又拿来吃!”知道这是要开饭啦,我心大喜。但从楼上其它号子里传来 的声声凄婉、哀伤的号叫声,我听出的却是怨怒与无奈,感受出一种怒火中烧却又 被狠狠压制的痛苦!唉,吃自己的饭要紧,不去想它…… “准备开饭!”一声令下,大家忙开了:打坐的人起身、下床、迅速而有序地 一字排开沿着墙壁蹲下。两个“小哨”正在从大铺底下拿出一些塑料小盆和塑料小 勺有序地摆放在号窒的铁门后……只有上铺的几个人,还在悠闲地聊天。 这次不等别人来摇我叫我起床,“饿”就已经让我条件反射般地在听到“饭” 字后就爬了起来,拖着依旧疼痛的身子,站到了床下,头好晕,是饿的!正琢磨着 我是该坐在床沿上,还是该像蹲着的人一样,倚着墙壁找个位子蹲下呢? 看得出,能容一个人蹲下的位置,往上头的方向,位置是肯定有的,而往下面 的方向,已经有人把身子都差不多蹲靠在“冰箱”门上了!我正不知该“何去何从” 时,“××、××,往下面移一点,腾出位置让‘小辉’蹲在那儿!”床上坐着的 人中有人发话了。 我马上看到蹲在最末位置上的两个人,和紧挨着他俩蹲着的第三个人,在极不 情愿的委屈和怨愤中,慢慢地往上下挪移身子,最末端位置上的人,身子终于完全 紧贴在“冰箱”门上了。就这样,在原来的倒数第二和第三个位置之间,硬生生地 挤出一个“倒数第三个”的位置来。 我走过去勉强把身子挤着蹲下了,好挤,挤得无法动弹!“砰”,铁门打开了, 又见到那天迷迷糊糊中看见过的那只黑乎乎的铁皮桶了,哦,不对!今天看到的是 两只!紧接着就看见一个浑身上下油光光的三十岁左右的男人,一只手拿着香烟在 吸着,另一只手用一把长柄的大铁勺子,从铁皮桶里面一勺接一勺地往外舀着桶里 的东西。 两个“小哨”则像生产线上的熟练工那样,一个接着一个地把塑料小盒子伸递 过去,接住铁勺子里面倒出来的东西,随后又一个接着一个地把塑料小盒接过来, 并随手一个一个有序地摆放好。 做着这些事的同时,他俩的嘴里还不停地在与“打饭人”交涉:“这个少了, 多打一点!”“这个也少了,再多打一点!”“真的太少了,再多打一点点!”就 像菜市场上最最斤斤计较的家庭主妇与最最吝啬的小贩在为一两根葱争执不休似的, 都在互不相让地为自己的切身利益努力着。我听得直想笑。 饭和菜,终于都在争执声中打完了。“哐啷”,铁门关上后,两个“小哨”都 还在骂骂咧咧地诅咒着“打饭人”,一副操人祖宗八代的恶相!我心里纳闷:都什 么年代了,还在为多一口、少一口饭菜争吵、争讨,这未免太过于夸张了吧! “咦,饭菜明明已经打好了,可盛好饭菜的小塑料盆还呆在地上没人去拿过来 吃,怎么回事呀?”我又纳闷啦。仔细观察,只见“小哨”殷群地崔请:“哥皮们, 吃饭了!”大铺上一直坐着闲聊的几个人,在“小哨”的催请声中下了床—— 只见他们先是围着盛好饭菜的塑料小盆蹲下来,然后好像是拿出什么东西来, 往饭盆里左一个、右一个、东一个、西一个地分配着什么东西,有的嘴里还不时地 发出“够了!好了!”的指令。由于他们的身子是背对我的,我只能从他们的肢体 语言中瞎猜想。疑惑不解中,更增加了我的好奇心:他们在干吗? 左看右看,我想从我身边蹲着的人身上找到一点答案。我看到的都是一张张愤 怒不已的脸,然而又敢怒不敢言,嘴唇在蠕动着,我感觉得出他们一定是在咒骂着 谁!“小辉!”有人叫我。“到!哥皮!”我赶紧答道。“吱”,一个小红塑料盆 已顺着地面滑到了我的面前,上面搭着一个白色塑料勺子。 我的饭菜先于别人到了,饿透肚子的我不禁感到一阵窃喜。还没用眼睛看清楚 装着的是什么,我就已经急不可耐地左手端盆,右手持勺地急上了!饭盆还没端到 嘴边,勺子已经盛好了一大勺子饭菜,在半空中火速地往我大张着的嘴里送了! 我要立刻把它倾倒进我嘴里面,美滋美味地大嚼特嚼!让已经四天多没有吃进 过东西的肠胃,好好地过一下瘾!勺子里的饭菜刚被我倾进嘴里,还没合上嘴,还 没开始嚼,勺子也还没从嘴里面抽出来—— 我半张着嘴,手持着还在嘴中半衔着的勺子,“哇”的一大口,条件反射般地、 无法抑制地把含在嘴里的东西喷吐了出来,吐得满地都是……大家全都回过头来, 有些惊愕地看着我,随即大家又都被我此刻的丑样忍不住逗笑了,“哈、哈、哈… …” 笑完笑够了,“岛主”用略有些责备的口吻又忍不住笑地对我说道:“慢点吃, 小口吃,号子里面的饭要一点点的选着吃,捏住鼻子吃,你能直接把它倒进胃里最 好,不能细嚼,当心吃到‘炸弹’,吃到‘尸体’,晓得不?”我还未回过神地连 忙答道:“是!哥皮!” 说话间,地上的呕吐物已被人扫到了一边。我忙低下头来,把饭盆凑到睁大的 眼睛前,右手拿着勺子左翻右扒的,开始仔细地、愤怒地检查到底是些什么样的饭 菜…… “哇”又是一阵恶心,眼睛还没仔细分辨,鼻孔里面就先闻到了一大股刺鼻的 霉臭味,赶紧屏住呼吸,定睛一看——这肯定不是大米做成的饭!是什么饭呢?再 仔仔细细辨认:认出来了,应该是小时候,乡下的亲戚家里面吃的那种饭:黄黄的, 干干的、一粒一粒不沾在一起的玉米饭、包谷饭! 它还有一个更形象的名字叫“包谷沙”,意思是:吃在嘴里面的时候,它会像 沙子那样在牙缝间,口腔壁上,舌根脚满嘴乱钻!味道自然不可能好啦!现在就连 乡下人都早已不再吃它,只用它来当饲料喂猪、喂鸡、喂牲畜啦!怎么他妈的今天 它居然成为我饭盆中的主食! 当然,如果真是好的玉米饭,有个中下等质量也就罢了!可这是怎样的玉米饭 啊——黄不黄、白不白、灰不灰、黑不黑的,散发着难闻的霉臭味,一块一块的, 肉眼还能看见大量的玉米壳子,在盆中的汤面上像垃圾一样的飘浮着…… 再说盒中的汤吧,竟连油珠子都看不到,还没有普通人家洗锅、洗碗时洗出来 的油水多!菜呢,菜在哪儿呢?就只看见在臭霉饭上面有那么十片八片白菜叶子, 还是很老很老的那种,菜叶子上面居然还能看见虫眼和一些来历不明的附着物。 再仔细探究一番,这来历不明的附着物到底是什么?啊,是已经被煮死了的菜 虫子!“哇”,好恶心!赶紧连虫子和那片菜叶子一起扔掉,不止啊!还有这黑黑 硬硬的东西到底是什么?特地挑出来一看一捏,啊,是沙子! 我终于明白过来,刚才头铺哥皮说的,当心吃到“炸弹”,吃到“尸体”是什 么意思了!不死心,竟会只有这么一丁点菜!用勺子来了一个底朝天,又来了一个 天朝底。我彻底地死心了!,也愤怒了!千真万确,盆中的所有食物,经我反复仔 细清点完毕,就是这么一点了!当然,还有一个吃它们时用的勺子! 我被这盆饭给惊傻了,愕然了!泪,已经在我的眼眶子里陀螺般地打着转,戚 然间,滴在了我双手端持着的饭盆里,前所未有的悲凉与哀伤,从我心的最底处由 然而生,久久地,久久地,我不能动手,也不能动口!我在懊悔不已地悔痛着…… 毒品啊毒品,因为吸你,我被畜生般地饲养着!苍天啊苍天,人怎能够被当成 畜生呢?!吸毒者啊!吸毒者,当你吸着毒品的时候,你已经被人当成了畜生,当 成了比畜生还不如的畜生!是人的我怎么能够不凄然泪下呢! 吃不下,咽不下,不能吃,不敢吃,想下定决心不吃,呆懵着……两边有人在 用手轻轻地碰我,小声地对我说:“多多少少吃一点!”同时,在用勺子示意我, 要我把小塑料盆里面的东西拨给他们,继而就有小塑料盆朝我的面前伸递了过来! 我很是一惊! 看着他们这种乞丐一般的动作和眼神,我真的不敢拂他们意,悲悯之心发自心 底:同样是人,同样是此情此景同病相怜着的人,他们能够向我伸出此等含意的手, 感觉得出,那是怎样一种万般无奈啊!他们是在残忍地践踏了自己的自尊心和做人 的尊严之后,才会有这样的动作与神态啊! 我盆中的这等“垃圾”,能够受到如此的“礼遇”,真不知是盆中“垃圾”本 身的荣幸,还是手持“垃圾”的人的荣幸!我“憾慨”地把我盆中的“垃圾”拨到 他们伸过来的盆中,我收获到了他们眼神中的感激和好多声小声的“谢谢”!这种 收获,我真觉得太“物超所值”了! 当我把我盆中的“垃圾”几乎拨了个底朝天时,他们制止了我的继续,在说着 “够了,够了,谢谢,谢谢”的同时,又特别的上了一句话:“小辉,多多少少吃 几口,把命吊住!”从这句话中,我听出了发自肺腑的真诚和善意,陡然间,我有 些感动! 我从盆中仅剩的那点“垃圾”中,用勺子左挑右选的挑出了一小口,伸到了嘴 边。我没有立即把它们放进嘴里,而是在等着,等待着心中生起把它们吃进肚子里 面的决心和勇气,等待着想出把它们吃进肚子里面的“绝妙办法”! 看着这不是“垃圾”胜似“垃圾”的午餐,饥饿在催促我:你必须把它吃下去! 看着这不是“垃圾”胜似“垃圾”的午餐,知识和认知在提醒我:你不能把它吃下 去!看着这不是“垃圾”胜似“垃圾”的午餐,胆量和勇气在嘲笑我:你敢把它吃 下去吗? 扭头看看,身边的人们都在狼吞虎咽地吃着“垃圾”,“胆从饥中起!”为了 生命!为了活着!我要舍身生吃“垃圾”,定了定神,深呼吸,屏住呼吸,尽量张 大口,半仰着头,预备——放!勺中的“垃圾”终于没咬没嚼地被我塞进了肚子里 面! 就这样,在我吸毒并被关进牢房,颗粒未进的第四天中午!我,吃进了我一生 中的第一口牢饭!这口饭,是我至今一生中吃得最最感情丰富的一口饭!这口饭, 是我至今一生中吃得最最痛苦、最最难吃的一口饭…… 想起刚才听到的“又拿来吃!”的呐喊声,其中所包含的深刻含义现在终于明 白了!体会了“小哨”斤斤计较骂骂咧咧声中的无奈与怨怒!知道了头铺哥皮“牢 饭怎么吃”的方法的正确性!吞下第一口,稍顿;精挑细选后,吞下第二口;再稍 顿,又精挑细选后,吞下第三口…… 无论如何我是再也吞不下去了,饱了吗?没有!还饿吗?还很饿!不吃啦?不 吃了!在征得哥皮们同意后,我先躺回到了床上。在继续的饥饿中,死人般一动不 动地毫无睡意地睡着——想美食、想妈妈、想从前、想今天……好想好想抽根烟! 好久好久以后,有人递过来一个烟头。我在麻木的胡思乱想中,果断地接过它 并把它吸到了尽头。我知道我的自尊开始有些在向残酷的现实投降了!在饥饿难耐 的痛苦中,晚饭的时间又到了,我没起来,有人过来问我:“吃不吃饭!”我问: “是中午一样的饭吗?”回答:“是的!”我悲壮地摇摇头,坚决果断地说:“不 吃!!”吞咽着直往上冒的清口水,饿得头昏眼花地继续睡着。 在晚上大家临睡的时候,我又等到了一个烟头。这时候,我知道了它在号窒中 的独特称谓:不叫烟头,叫“斧头”;再短一点的叫“小蜜蜂”;更短更短一点的 叫“须须”。我绝不浪费地抽完了递到我手上的“斧头”。他们都睡着了,我却无 论如何也睡不着! 毒瘾还在发作,令人心悸胆寒的失眠又来了!夹杂着身体的其它痛苦:疼痛、 寒冷、饥饿,和着心灵的痛苦、悔痛、屈辱与愤怒,还有同样令我痛苦的对妈妈和 亲人们的思念,睁眉鼓眼地望着吊在天花板上泛着黄光的灯泡,胡思乱想地熬着, 在漫漫长夜的煎熬中等待天明……第二遍鸡叫的时候,轻手轻脚地起来牵了一根 “线”,血尿的红色终于又轻了一些,但还是有! -------- 影子书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