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史二姑被娶回来三个月左右,一天和几个新认识的伙伴出去串门,在路上碰上 一个中年男人,那几个伙伴都敬畏地叫那男人支书。祖祖辈辈积淀在骨子里的对官 的畏惧,使她不由得往伙伴们身后缩,紧张地低下了头,但眼睛的余光专注地打亮 着那村支书,见这村支书矜持地点着头应答着,眼睛却吃惊地瞟着自己。她的脸就 烧了起来,赶忙收回了眼睛的余光。 新媳妇半年后就要参加劳动的。她总是混在人群里,远远地躲开那些带长字的 人。可她很快发现了一个问题,村支书讲话时在人群中飘来荡去的目光总会停在自 己的脸上一阵子,然后再飘荡开了,飘荡上几圈又停在了自己的脸上。她下意识地 偷偷倒换着地方,而且隐在大个子的后面,只露出眼睛来。她就发现村支书飘荡的 目光明显的急躁起来,最终还是找到了她。或者干活时她觉得后背发热,不由得寻 找热源,就会发现村支书正向自己这一伙干活的人走来,自己的目光就碰上了村支 书看自己的目光,村支书的目光就老练地转开了,开始威严地巡查她们的工作,而 且对自己干的活儿格外留心,总是打着一副官腔问这问那的,好像他主要是来检查 自己的,紧张得她浑身直冒汗。以后只要觉得后背发热,她不用回头,就知道是村 支书来了,心里就揣了一头小鹿,赶紧用目光查看一下自己干的活。有时和伙伴们 结伴回家,或者出去的路上,碰到了村支书,她和伙伴们异口同声地和村支书打招 呼,而村支书却只看着她一个人矜持地回应一声。有时有细心的伙伴发现了这一点, 就冲她诡秘地笑一笑,使她窘的脸通红。 一天村支书忽然登门了。在诚惶诚恐中她明白了村支书是看中了王三小的优异 表现,来栽培王三小的,在受宠若惊中她对丈夫爆发出了强烈的爱:“这么说我的 男人是出类拔萃的了,要知道在这个争着向组织靠拢的年代,能引起组织的注意多 难呀!我的男人要出人头地了!”于是在以后村支书频繁的登门中,她总是像学堂 里的小学生那样规规矩矩地坐在丈夫身后一米远的炕沿上,这个距离既表明了自己 是村支书和丈夫谈话的局外人(因为她牢记一条戒训:女人不要参合男人们的事), 又表现出了自己对丈夫得到村支书重视的感激。但她很快发觉,村支书的目光不时 越过丈夫瞄向自己,就如同一个人趁人不注意,偷偷地撩开别人帐篷的一角往里窥 视,然后悄无声息地盖住了,瞅准机会又撩开了。更让她不安的是村支书投过来的 一瞥一瞥,像一条条虫子丢进了她的衣服里蠕动着。可在这正襟危坐的场合她只能 不动声色地忍着。因为她再迟钝再不开窍也明白了村支书的目光想要窥探到什么, 于是她明白,不是丈夫的优异表现把村支书招进了家门,是自己的魅力把村支书招 进了家门,因为她从人们的风言风语里知道村支书是最爱干这种事的男人。这使她 不由得慌乱起来,因为她太年轻了,可以说还没有一点儿人生的经验,那种只是听 人说过的丢人事,现在正向自己逼过来,自己竟然像鱼缸里的鱼,无力阻止人的靠 近,只会惊慌地在鱼缸里乱窜。她多想寻求庇护,可这种难以启齿的事咋向人说呢? 况且谁又能庇护自己呢?因为她能想到的人都是鱼缸里的一块块小石头,不论 鱼钻在哪块石头下,伸进鱼缸里的手都能轻易地扳开石头,惹毛了还会轻易地把石 头扔出鱼缸!也就是说自己不论怎么躲闪都像鱼缸里的鱼一样,落入人的手里只是 迟早的事,只要那手想伸进鱼缸。 后来她感到丈夫越来越沉闷了,不时偷偷地打亮她,这打亮里充满了陌生。她 知道丈夫也看出村支书为什么登门了,这使她心里很惭愧,好像自己做错了事,这 使她像野惯了的孩子进了规矩人家里那样的不自在。她不知道世事这才开始了对她 的驯服,像把野惯了的骡驹子驯服成驾辕拉车的骡子。也就是说她与丈夫的水乳交 融慢慢地离析开了——她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沉淀在增多,不知道该怎么办。 村支书让她当饲养员了。谁都知道这是个肥差。她知道世上没有白吃的果子, 这肥差是鱼饵,自己一咬就钓住了自己,可她又不得不去咬,因为人家捏着你张开 嘴去咬——你拒绝了村支书就会骂你不识抬举,当然了,村支书会以你不服从组织 的安排,革命工作的需要来斗争你的,而斗争这两个字让她一想到就胆战心惊。 她无可奈何地当了饲养员。不管她怎么想方设法与伙伴们攒在一起,村支书总 能以工作上的种种借口把她叫到一边去。而谈工作的时候就慢慢地潺进了生活的内 容,而且越来越多,就像往牛奶里兑水,最后变成了水里加牛奶了。也就是说谈工 作成了黑色的瓶子,这瓶子里装什么,由着拿瓶子的人。 可她是机智的,很有分寸地应对着村支书。但先开始总是紧张的冒汗,后来才 应付自如了。可村支书每来一次饲养园,她的亏心就增加一分,在人面前就越低一 些。果然伙伴们开始暧昧地看她了,与她保持了某些距离,而且喜欢当着她的面谈 论村支书的相好们,每当这时,她们的眼睛都不看她,可又分明用余光不时瞟着她, 看她有什么反应。这使她火烧火燎,又不得不坐着听。于是她知道了村支书的有些 相好的是自己贴上去的,有些是和自己一样没有办法的。她知道伙伴们是另有深意 的,到底是什么深意呢?更可怕的是丈夫对自己的态度。自己一回了家,丈夫总是 阴沉地打亮着自己,就像小气鬼借给人的家具给还回来时认真地端详着家具那样。 她不想让夫妻关系再坏下去,总是活泼地应对丈夫的刺探。可她看出丈夫是不 相信的,而且开始说些刺耳的话,好像是自己故意向村支书套近乎似得。年轻人是 受不得委屈的,她终于忍不住了,反唇相讥起来。刚开始两人都心照不宣,冷言冷 语,因为那个话题挑明了不但谁也面上无光,好像还要变得不可收拾似得,就如同 开了口子的糟布袋,你不敢去动那口子,生怕一动,那口子就一下子扯大了起来。 可争吵越来越升级了,顾忌就越来越少了,那话题自然而然就蹦到了桌面上了,这 使她觉得委屈,丈夫觉得窝囊,两人越想分出谁对谁错,反而越抹黑了对方,越恨 开了对方。有一次丈夫骂她不要脸,她就讥笑丈夫没本事,有本事就拦住她,不让 她上饲养园去。丈夫就恼羞成怒地打了她,她的委屈就变成了对丈夫的仇恨,觉得 丈夫是逼着自己往村支书的怀里钻,同时对丈夫这样没本事的男人充满了鄙视,因 为这种男人不敢向勾引自己的老婆的男人进攻,只会拼命地看管老婆。这种鄙视使 她勇气倍增,和男人对打了起来,把委屈发泄在了对打里,而当村支书来调解他俩 的打斗时,看着丈夫在仇人面前畏畏缩缩的样子,她更鄙视丈夫了,所以当丈夫被 村支书抓了压迫妇女的典型,她觉得很解气,所以当村支书送她去县里的扫盲班时 她头也不回地去了。 她知道村支书会去县里看她,但没料到村支书会隔三差五的去,而且会带着她 逛商店,给她买些小饰品,带她进饭馆,吃些她听也没听说过的饭菜,而且还带她 看了一次电影!这是她以前做梦也没想到的美事呀!于是她明白了,女人的福气确 实是靠男人来实现的,跟了什么样的男人就有什么样的命!但虚荣心并没有冲塌她 妇道的底线——嫁鸡随鸡嫁狗随狗,你是王三小的老婆!她顽强地抗过去了村支书 的进攻,完成了三个月的脱盲学习,回到了家里,就如同一队被一路袭扰的日本兵 终于回到了碉堡里——丈夫虽然与自己形同路人,但毕竟是庇护她的碉堡呀!尽管 这碉堡逼仄简陋,但比在无遮无拦的野地里强多了。因为女人是离不开伴的,哪怕 那伴是个小孩,因为伴就是女人的碉堡!而且刚回家她很快乐,因为三个月的学习 使她大开眼界,自觉脱胎换骨了一般,不把丈夫放在眼里,丈夫也自觉自己在她面 前猥琐不堪,躲着她,于是她无拘无束的,又不再担心村支书的骚扰。可她没想到 的是没过多久,村支书竟然让她当了记录员,理由看上去句通字顺——那个读过几 年私塾的老记录员腿脚不便,该让年轻人接替他的工作,而她无疑是最适合的人选。 可人们都透过这金玉其表的理由,看见了里面的丑陋勾当:这是给他的相好的 吃偏食,也就是说,在村里人的眼里,她史二姑已经是村支书的新宠了,只有她史 二姑知道,村支书的指头还碰不到自己,可说给别人能信她吗?况且咋开口说呢? 这不是不打自招了吗?这种事真是没办法撇清的呀!也只有史二姑知道,这是村支 书被自己的拒绝刺激的恼羞成怒了,不把自己弄到手誓不罢休,就如同你开一扇门, 先是和气地敲,见门没反应,你就加重了敲门的力量,仍没反应,你就该用拳头敲 门了,仍不开,你就不顾风度擂开了门,就有了威胁和恼怒的意思了,可门仍不开, 你就不顾体面用肩膀撞门了,见门仍不开,你就不顾一切了,往后撤了几步,凶狠 的跑起来用身体砸门了——现在的村支书就是这样要用蛮力砸开她的门了!因为记 录员就得整天跟着村支书,记录下每天村支书分派给别人的任务,记录下人们完成 任务的情况,记录下村里每天的杂事等等,也就是说村支书寻找下手的机会太容易 了!她的底线真是风雨飘摇了!但她机智顽强地守着底线,像《英雄儿女》上的王 成,独自一人坚守着阵地;王成是凭着满腔的革命激情守着阵地,她是凭着满腔的 委屈守着底线——既然她无法撇清自己,村里人都像看破鞋那样看她,她要用实际 行动证明给村里人看——她不是破鞋!也就是说她的坚守已不是只为了那条古老的 妇道了,可她明白自己离王成抱着爆破筒跳进敌群的时候不远了。果然村支书让丈 夫参加了车队,也就是说她的阵地被撕开了口子,也就是说她的碉堡被掀开了盖。 因为丈夫就是再熊,也是一个兵,就如同一条狗再孬,但它的叫声仍使贼踌躇 不前。 可现在这个老弱残兵就要被人家调走了! 她知道这是村支书给自己的最后机会了,否则气急败坏的村支书会轻易地找个 借口,把自己扔进最苦的劳作之中,更可怕的是村支书会找种种罪名批斗你,说不 定真的把你栽赃成破鞋,然后给你脖子上挂双破鞋游行示众呢!到那时你比真的破 鞋还惨呢,因为人们巴不得别人倒霉,谁去分别是非呢?她明白自己想当王成也当 不成呀,因为王成在轰隆一声中能名留青史,自己要是死了可真是垃圾堆了,人们 会把各种垃圾倒上去!于是她明白了,为了活的还算清白,为了活的还算轻省,只 能向村支书屈服了!这时她才觉得自己是丈夫的罪人,自己连累了丈夫,不由得怜 悯起丈夫来了,才知道被另一个男人揉搓的男人,实际上是天底下最不幸的人,因 为女人被人揉搓可以哭泣,可以求饶,可以屈服,没人笑话她,就因为她是女人, 而被欺辱的男人如果那样,世人的唾沫也会淹死他!就因为他是男人!所以被欺辱 的男人只能不声不响——如果你想活着,否则唯一雪耻的办法就是拿起刀来,与仇 人同归于尽!可这需要多大的决心呀!所以那天丈夫喝醉酒后的刻毒话虽然使她气 愤委屈,但心里却痛快,因为这就要成为事实了,自己该骂该咒,她甚至渴望丈夫 毒打自己一顿,这样她的良心才好受些,所以她没有与丈夫纠缠多久就睡去了。但 眼睛闭上睁开闭上睁开,最后她索性睁开了,望着窗外如水的月光,望着一朵朵白 云像抹布一样抹着月亮,一边听着丈夫只有酒醉后才有的呼噜声,这呼噜声把她的 心拖进了深沉的寂寥里——她多希望这世界就这么寂寥到永远呀,因为她觉得这难 得的温馨太珍贵了!可她听见了身后的丈夫在翻身,衣服窸窸窣窣的。她知道丈夫 醒了,她的心就砰砰跳了起来。很快的丈夫醒来后正常的呼吸声,夹杂着深沉的叹 息声,使这种温馨一扫而光,犹如宁静的山谷里闯进了一头粗鲁的野猪。她明白丈 夫什么也料到了,在拼命往下咽就要到来的耻辱,她的泪水无声地流淌着——丈夫 不这样,又能怎样呢?他是千万万普通男人里的普通男人,难道男人就该是宁折不 弯的壮士吗?! 她眼睁睁地等到了丈夫出发的那一天,犹如庄稼眼睁睁地等到了收割的那一天。 在这期间她多想给丈夫温柔,但不知道该咋下手,因为她已不会和丈夫沟通了, 结果还是不冷不热的。那天她内心是惊涛骇浪,外表却古板僵硬,不声不响地给丈 夫准备好了干粮,准备好了出门的衣服,眼睁睁地看着丈夫走了——自己的门户轰 然洞开了!于是真正的手足无措轰然袭击了她,犹如庇护你的四壁轰然倒塌,你猛 然看见旷野里的狼站了起来。于是她本能地想着自救的办法——去伙伴家借宿?如 果村支书天天来了碰个锁子,你还有好果子吃吗?喊一个伙伴来伴宿?如果村支书 来了,这不是正好证明了自己是村支书的相好了吗?干脆回娘家吧,可村支书一定 不准假的,擅自回了娘家,村支书不就找到了收拾自己的把柄? 她就这样犹疑着,夜色像往清水瓶里一点儿一点儿搀兑墨水那样渐渐浓了起来, 她本能地出去关上院门,上了锁(而所谓的院门,只是用齐腰高的木棍绑成的两扇 栅栏而已,而所谓锁上了,就是用一截粗铁丝圈住两扇栅栏对着的边,用锁环套住 粗铁丝两端窝成的小圈锁住了而已,这种院门人一骗腿就过去了,她要是知道丈夫 那天在车马大店把这院门看做是一道防线一定会笑掉牙的!)。她进了家就插上了 门闩,然后坐在炕上,任夜色越来越浓地淹埋着自己。 忽然她听见院门哗啦地响了一声,接着听见院子里传来一声扑通的闷响,接着 一串急促诡秘的脚步声窜到了家门口,马上家门被急促鬼祟地敲响了。她的心跳的 要撞破胸口了,就如同温水里丢进的活鱼把锅盖撞的砰砰响!——那男人来了!她 瘫在了炕上,任敲门声急促暴躁地响着。忽然那敲门声停了,她看见一条人影映在 了窗户纸上,噗一声,窗户纸被捅开拳头大的一个洞,虽然夜色浓重,她还是看见 了那双她再熟悉不过的眼睛,像黑夜里偷食的猫眼那样,从洞里向屋里窥视着。 她一动不动。 那目光终于停在了她的身上,低沉的,不容违背的声音传了进来:“开门!” 就如同老乡的最后一捆遮身的草捆被日本兵挑开了,无遮拦的强大杀气迫使老 乡乖乖就范,从那洞里喷进来的强大杀气同样逼迫着她下了炕,开了门。那男人一 进家门就抱住了麻木的她亲了起来。她还没有明白过来,已被抱到了炕上。她本能 地反抗,但那男人老练地把她的双手掇在一起,压在她头顶的炕上,她的胳膊就发 不出一点儿力气了,然后用强壮的胸脯侧压着她的胸脯,用强壮的腿压着她的腿, 一只手就老练地解她衣服上的扣子,解她的裤带她想喊,但羞耻捂住了她的嘴!那 男人躺在她身边说:“你放心,我亏待不了你。我可以对不起别的人,但从来没有 对不起跟了我的女人。” 以后那男人每天晚上都来,不是给她带这样的东西,就是给她带那样的东西, 等那男人一走,她就把这些东西都丢进了猪圈里、茅坑里,就如同她当饲养员时把 同伴们分给她的赃物偷偷地扔掉了,就如同她把在县城里时这男人给她买的小饰品 偷偷扔掉一样。她一心盼着丈夫回来,哪怕丈夫一回来就杀了自己! 终于知道丈夫这天要回来了,她给丈夫做了丈夫最爱吃的焖面,放在锅里等着。 她终于听到了丈夫的脚步声,一下一下踏在了她的头上——她这时自觉地趴伏 下来赎罪了!她多想装作什么事也没发生呀!但她装不出来——只有淫荡的女人才 会哄骗丈夫!丈夫的阴沉像鞭子一样抽打着她,丈夫的迟迟不动筷子使她的坚持土 崩瓦解着,所以当丈夫一喝问她,她就不由自主地跪在地上坦白交代了,而且她觉 得全世界的人都知道她的丑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