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当老婆说到那男人抱住她时,王三小的血液在身体里轰轰地炸开了。急忙暴喝 一声住口!仿佛这一声喊,耻辱就永远窝在娘肚子里分娩不出来了! 他猛然痛恨自己这是自取其辱——自己装聋作哑多好呀,为什么一定要逼老婆 说出来呢?为什么一定要印证这件事呢?这不是自己逼着自己眼睁睁地看着那男人 抱着你的老婆寻欢作乐吗?因为世上有许多真相,捅破了比隔着一层纸可怕一千倍! 所以世上有许多真相都被捂着,或者被粉饰遮着,人们都心照不宣。就拿这件 事来说,自己装糊涂,还能和老婆在一个屋檐下呆着,可现在他再呆下去,不就是 一个真正的窝囊废了吗?!因为有多少窝囊废活了一天又一天,就因为那些窝囊废 不捅破那层纸——那保住他面子的盔甲! 他一脚踢倒老婆冲出家门,一头扎进了茫茫的冬野,东一头西一头地瞎窜。 脚步自己停了下来,他的眼才发现自己站在了突兀于旷野中的一个土堆顶上了。 于是不由得放眼远眺:远看似有近却无的冬雾一动不动地浮在脚底下的旷野上, 旷野里这里一簇那里一簇的灯光,标出了朦胧中一个又一个小村的位置。这些灯光 与月明星稀相呼应,王三小就觉得自己置身于一种虚空的静谧中,觉得只有脚下的 土堆是实的,一切都虚无缥缈起来,自己像神仙那样踩着一叶扁舟浮泛于寂寞的太 空之中。这无边无际的空虚静谧使他的心融化在了其中。他不由得深呼吸,活泼的 小溪般涌进体内的清冽的空气,和从嘴里呼出的长长的白气,使他觉得自己的躯壳 像一截涵管,任这空虚静谧无阻碍地流通着。这空虚静谧唤起了他无边无际绵绵不 绝的悲哀,使他觉得充盈天地间的不是空气,而是一代又一代人的悲哀,这悲哀是 由活着的无奈分泌出来的,这悲哀使人产生深深的厌世情结,这厌世情结使他生发 出了深沉的悲愤,心里大声地质问苍天:“为什么你生了草,又要生吃草的虫子? 生了虫子又要生吃虫子的鸡?生了鸡又要生吃鸡的鹰?难道你闲的无聊,就以生命 的互相惨食为乐吗?你会说这是因为物种不同,物物相克才能都生生不息,可人呢? 为什么有的人生下来就是推磨的,有的人生下来就是拿鞭子的?这你又该怎么 解释? 因为推磨的和拿鞭子的是同一物种呀!早知道你是让我到世上来推磨受鞭打的, 我说什么也不会来的,我恨你!恨你!恨你!你听见了吗?你发怒呀!用雷霆劈死 我吧!难道你聋了哑了?还是不敢?是的,你也是懦夫,你不敢除暴安良,要不然 古往今来多少像我这样的人向你的哭喊祈求,你就是真的铁石心肠也该软成面团了! 因为你不敢!你怕这些恶人连你也套上了磨盘!嘿嘿!你这个懦夫!懦夫!我 就骂你呢!有本事你来杀了我!?;?;?;?;?;?;” 发怒使他很快筋疲力尽了,怒火也像不再续柴的篝火那样熄灭下去了。 他冷静地问自己:“我该怎么办?是死还是活?死了是痛快,可伤不了那男人 一根毫毛,有什么用呢?可活着就要戴着那顶可耻的绿帽子!真不如死了!不对! 就是你死了,那顶绿帽子也会戴在你的坟头上!那就不要死了,往下摘这绿帽 子吧! 可怎么摘呢?一刀捅了他?自己也得死,再说那样好活了他了,应该让他活在 人的唾沫里!这样才能洗尽我的耻辱!可扳倒他谈何容易,因为他手里拿着权力这 把刀! 只有更大的权力,才能夺下他手里这把刀!可去哪找这么大的权力去呢?因为 权力从来就不认你这样的草民呀!”他越想越悲凉。 上下牙打开了架,他不知道这是心冷所致,还是天冷所致,他觉得该找个人探 讨一下这个问题。于是他站起来,再次望了望浩渺的星空。北斗星的勺头子低垂在 他的头上方,仿佛在暗示他跳上去。他叹息一声,任脚步带着他走下土堆,带起一 溜尘土。 脚步带着他走出了旷野,走进了阒无一人的村里,停在了一座院门前。他定睛 一看,是刘忠厚家的院门。他抬腿骗了过去,因为这所谓的院门,和他家的院门一 样,只是个栅栏而已。他走到刘忠厚的家门前敲门,一会儿门开了。 是他带进门来的寒气的原因,还是他一脸的煞气的原因?总之站在屋里的刘忠 厚不由得打了个寒噤,看着他径直走到火炉前,随手提溜过一只小板凳来坐在火炉 边。刘忠厚也跟过去,提溜了另一只小板凳,隔着火炉坐在了他对面,看着火炉子 若有所思。 家里只响着火炉子轰隆隆的声音。 他忽然没头没脑地冒出一句话来:“该怎么办呢?” 刘忠厚一动不动地:“忍。” 他问:“为什么要忍呢?” 刘忠厚:“你凭什么不用忍呢?” 他沉默一会儿,问:“忍,难道只是为了活着吗?” 刘忠厚:“不是,是为了看到恶有恶报那一天。” 他问:“这只是你的想法吧?” 刘忠厚:“他们也是。” 他说:“史三后就不是这种想法。” 刘忠厚:“他的张狂里面装的是屈辱,到时候第一个扑上去咬那人的就是他。” 他说:“可那人给了他地位。” 刘忠厚:“那是他老婆和那人逼着他不得不要的耻辱!他只能用高高在上的阵 势压住世人讥笑的嘴!” 他说:“张旦小就不是这样的想法。”刘忠厚:“你以为他愿意拒人千里吗? 因为只有拒人千里,喷溅的口水才溅不到身上。只有到了那一天,他才会扬眉 吐气地回到人群里。” 他说:“史二发不会这样想,他对一切都不放在心上。” 刘忠厚:“他那是在冷眼瞧着老天:”我看你到底公不公!我看你到底长不长 眼!‘“ 他问:“那你真的相信老天长着眼?” 刘忠厚:“天网恢恢,疏而不漏,只是迟早的问题。” 他说:“要迟到什么时候呢?难道又像书上说的,这报应要落在他的子孙的头 上?为什么非得恶人的子孙承担报应呢?为什么不让恶人现世报呢?” 刘忠厚无奈地摇摇头。他就激愤起来:“应该让恶人现世报,而且越早越好!” 刘忠厚嘲弄地望着他:“你怎么个报法?”他说:“告他。”刘忠厚吃惊地: “告他?嗐!天下的衙门古往今来就不是给咱们这样的人开的。”他说:“现在是 人民公社,不是过去了。那人是人民,我们不也是人民吗?”刘忠厚:“古往今来 的朝廷打江山的时候,对我们这些当炮灰的人承诺的特别好听,可一旦坐在了金銮 殿上,就没有咱们的份了。是呀,率世之宾莫非王臣,皇恩浩荡是想普照众臣,可 惜众臣高矮不同,那些高的就遮盖住了矮的,咱们这样的人就是矮子呀!”他说: “可现在没有朝代了,咱不能死抱着老黄历呀!”刘忠厚又无奈地摇摇头,不做声 了。 两人相对无言地抽着烟。 刘忠厚晃了一下,差点儿碰到火炉上,显然是犯困了。倐地惊醒了,对他说: “兄弟,气也是瞎气了,回去睡吧。”他说:“我不回去,我在你这里借宿。”刘 忠厚迟疑一会儿:“兄弟,你迟早是要回去的,迟回去不如早回去,因为你走投无 路呀。”他生气了:“我们还是兄弟呢!”就曾地站起来,离开了刘忠厚家。 他在村子里徘徊着,眼睁睁地看着一盏盏灯熄灭了,最终没有勇气拍响一扇门 ——你怎么开口向人家借宿呢?人家要是问:“你为啥不回家呢?”我该怎么说呢? 可不管你怎么说,人家也会猜到原因的,这不是顶如我自己把绿帽子亮给别人 看了吗?这可真是走投无路呀!更可恶的是村里的那几条狗越叫越凶了,显然是恼 恨自己在空荡荡中越来越响的脚步声惊扰了它们的梦!他只得往自家走。 院门还像自己走时那样开着。他就不去碰院门,因为这是那个男人碰过的东西。 他狠狠地践踏着从院门到家门的这段路,他觉得踩着那人的脚印很解气。他推 开了家门就再没有关上,因为他觉得家里充满了那人的气味,这气味让他恶心。他 在门口站了一会儿,等凛冽清新的寒气灌满了屋,他才走了进去。 在朦胧的黑暗中,见老婆仍然泥胎一样跪在炕下,他的怒火窜了一下,但终于 没有窜起来。他绕开老婆上了炕,拉下被子盖在身上,又蜂蜇了一般猛然把被子抛 到了地上——这被子更是让那男人的气味浸透了!他就囫囵身子躺在炕上,可眼睛 怎么也闭不上——寒冷使他索索直抖。他只得起来下了炕,见老婆仍那样无声无息 地跪着。 他去关了门,一摸火炉子冰凉,就动手生着了炉子,搬个小板凳拥着炉子坐了。 身子不时地打着寒噤。 他瞥见老婆仍那样跪着,心里就骂:“冻死你才解气呢!你这样的女人还配活 着?!”可他的眼睛慢慢湿润了——这一夜剧烈的悲愤过后,反而有异常的冷静降 临在他的身上了,他觉得自己这样待老婆不对,而且可耻!因为这是所有遇上这种 事的男人给自己的无能为力找的替罪羊,好像这种事只能怪女人而男人没有一点责 任!自己一个大老爷们都眼睁睁地看着这件事发生而束手无策,更何况那些弱女子 呢!大老爷们可以把委屈发泄到老婆头上,可老婆的委屈该去哪发泄呢?他多想拉 老婆过来烤一烤炉子,但他一动不动,因为他觉得老婆身上那人的气味太浓烈了, 如果那人是只臭水缸,老婆就是曾经泡在臭水缸里的红萝卜,现在就是捞出来也无 济于事了——那红萝卜从里到外散发着臭味! ——在以后的岁月里,如果不是性欲难耐,他是不去碰老婆的,而每次行房时, 一想到本该只能是自己的鸡巴插的地方,那人的鸡巴竟然也插,就不由得忿怒起来, 一想到本该只能盛自己的松的地方,竟然也盛那人的松,他就恶心的要命,他就狠 劲地抽插,像用砂纸往起擦可恶的锈斑。只是流逝的时间慢慢的冲刷,他的嫉恨才 麻木了起来,就如同苦难使久经苦难的人不再觉得是苦难了。就这样老婆给他生了 四个子女,每生一个他都疑心重重,直到这渐渐长大的孩子露出和自己相似的地方 来,他才放心了。可老婆的活泼可爱他再也见不到了,伴随他渡过漫长的一生的只 是一个奴颜婢膝的丫环而已!他曾经想改变这种格局,可是枉然,除非两人都忘掉 那人,可那人在漫长的岁月里一直搅合在他们的生活里,能忘掉吗? 鸡叫声使他睁开了眼,茫然地看了一眼窗外,又把头伏在摞在膝盖上的胳膊上 眯着了。等他腰酸背困地再睁开眼,老婆正畏缩地站在他面前。见他睁开了眼,就 小声说:“吃饭吧。”就忙忙得从锅里端出一碗粥来递在他手里。他吃不下去,搁 在了火炉边上。 他忍受不了老婆诚惶诚恐的样子,转身出了门。 昨天强烈的悲愤转变成了深深的哀伤,这哀伤使他平静,也使他没有了冲劲。 在空廓的旷野中溜溜达达一天就过去了。黄昏时分,他看见旷野深处有个人影。 他稍一辨认就认出是老婆。老婆就那么远远地跟着自己,怜悯和委屈顿时又在他心 里喷发出来——你是个大老爷们吗?!人家把屎屙在你脖子上,竟然不敢擦一把! 第二天一早他就往公社赶,可越走他的腿越没劲——老实的农民祖祖辈辈都没 有见官的胆量,更不要说去告状了!所以当他走到公社,前半响已经过去了。 他东一头西一头地在公社转着,紧张地看着日头。忽然肩头被人拍了一掌。回 头一看,是个熟人。他强装笑脸和熟人打完招呼。熟人问他来公社干什么?他就急 出了汗,说是来买包火柴,这就回去了,就匆匆和熟人告别了往回走。一出公社就 站在僻静处撒尿,尿完了,捏着鸡巴抖余尿时他不由得气自己:你真的像你的鸡巴 这样绵吗?你真是鸡巴也不如呀!杀头不就是碗大的疤吗?于是他系好了裤带,一 鼓作气来到公社大院,却又在那宽阔威严的院门前裹足不前了,贼一样地不时从院 门墩踅出来,探头探脑一番。这次他刚探出脑袋来,正见一扇门里出来一个人,他 不由得又缩回了院门墩里。可那脚步声直直的照着自己响过来。他想跑,可脚却粘 在了地上。正惶急着,那个人出现在了自己面前,一脸威严地问他:“你在这里做 什么?”他:“没做什么呀。”那人一瞪眼:“我们注意你好久了!跟我来!”于 是那人用无形的笼头套住了王三小的头,然后拉着无形的缰绳牵着他向那人出来的 那扇门走去。 王三小吓得又想撒尿了。在那人往开推那扇门的时候讨饶道:“你行行好放了 我吧,我这状不告了。”那人停下来狐疑地看着他:“告状?告什么状?”他嗫嚅 半天,说:“我只能对书记说。”那人顿了一顿:“那你先进来吧,我去看书记有 没有空。” 王三小就进了那扇门。家里的几个人都严肃地抬头打亮他,他就站在门口一动 也不敢动了。 一会儿那人从门口探进头来叫他:“你跟我来。”他就不由得出去,跟了那人 进了一扇门。见靠北墙摆着一张桌子,桌子后面一个黑瘦的中年男人正默默地瞅着 他,显然是在琢磨他。他知道这就是公社书记了!他抢前一步,冲公社书记扑通一 声跪下就磕头:“书记呀,我实在是冤枉呀!你得给我伸冤呀!”书记慌忙站起来, 向他伸出手:“快起来!快起来!现在是人民政府,不是过去的衙门。政府的门是 为人民敞开的,你也是人民中的一员呀!快站起来!就像站在自己家里一样!”没 等书记说完,引他进来的那人已经跨前一步,把他拉了起来。书记就站着热情地看 着他,把手搭在桌子上,随时准备再向他伸出去。 书记的话使他热血沸腾,庆幸自己真的碰上了救星,就一五一十地说了村支书 怎么勾引自己的老婆,怎么让自己参加了车队出了远门,就趁机霸占了自己的老婆。 那书记不动声色地听完了他因为紧张激动,而显得杂乱冗长的述说,就问他: “你有证据吗?”他就愣住了。那书记笑一笑,亲切地说:“你放心地回去吧,我 马上派人去调查这件事。人民政府是不容许有作威作福的官老爷存在的。三天之内 我给你个结果。” 他往回走时别提有多高兴了,扬眉吐气不说,腰杆自己就直了,才惊讶自己的 背原来并不驼!他本想告完状就去刘忠厚家的,现在却觉得刘忠厚迂腐猥琐的恶心, 不值得分享自己的喜悦,可这喜悦就像小孩过年时兜里的鞭炮,多想噼啪噼啪响着, 让人都知道自己有鞭炮,让人羡慕地看着自己呀!于是他兴高采烈地东家进西家出, 直到日头落山了才回了家。 见他一反常态,老婆更紧张了。他就心里说:“过三天你一定会高兴的哭起来!” 第二天他特意溜达到村委会门前往里窥探,见村支书正一本正经地与一个人谈 着话,他就心里冷笑:“看你明天还能坐在这里吗?”他就想象着明天村支书被绑 着游斗的场面,心里咕咕地直笑。 第三天一早,他就在村口溜达来溜达去,等着公社的人来。快中午时,却见副 支书史三后急急忙忙走过来:“哎呀,原来你在这里!快跟我走,村支书叫你有急 事!”他心里噔一下,不由得跟着副支书去了村委会。见村支书威风凛凛地坐在炕 上,傲然地看着他。忽然问他:“你的腿抖什么?”他嗫嚅着:“没,没,没抖。 ” 可低着的头看见自己的裤腿像扇子一样摇晃着。村支书轻轻哼了一声,缓缓地 开口了:“王三小同志,因为你工作突出,积极向组织靠拢,现在组织为了进一步 考验你,决定派你去支持临县的冬季水利工程大会战,希望你能有更好的表现,不 给咱们公社丢脸,更希望你珍惜这个光荣的机会,因为许多人想争取还争取不到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