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临县靠着大山。 临县的冬季水利工程大会战,就是以红旗渠为榜样,把山里的几股水引导成一 股,然后凿山开渠,把水引到山外来灌溉农田。 王三小的任务就是整天舞着那只人人犯愁的十八斤重的大铁锤砸石头。因为村 支书有一份特别推荐信给大会战的总前委:该同志是难得的积极分子,是重伤也不 下火线的拼命三郎。可他也真的不负众望,像一台发狂的挥锤机器,从太阳出头一 直挥舞到太阳落山(当然除开吃饭的时间)。一整天他浑身像热锅里的馒头那样热 气腾腾,而大铁锤砸在钢钎上每震动一下,他身上的汗水就雨点一样泼洒下来,就 如同踹了一脚雨后的树干那样。这些汗滴一掉到地上就冻成了冰粒。于是给他把钢 钎的人就苦不堪言,不但没有偷闲的时候,而且淋了他的汗水的头发冻成了冰帽, 淋了他的汗水的衣服冻成了冰衣。于是一个个都找借口不给他把钢钎,而且疏远他, 阴阳怪气地挤兑他。而那两个和他一个大队出来的人,眼红他被总前委夸来夸去, 就把他老婆和村支书的事暗地里抖落了出来。那年头的人们是最爱听这种事的,就 像那年头的人们最爱聊吃肉的事了。于是工地上的人像好不容易来了个戏班子那样 热闹了起来。王三小很快看出这热闹是围绕着他展开的,他从人们淫猥放浪的华语 里,指桑骂槐的话语里很快知道他们为什么兴奋了!于是他才明白,你的丑事就像 你的死亡一样,不管你怎么摆脱它,怎么掩埋它,逃到了哪里,它最终会找到你的, 但他没想到它这么快就找到了二百公里之外的自己了!这一天他忍无可忍,一拳打 掉了一张正含沙射影的可恶的嘴里的两颗门牙,而一屋的人像商量好了似的,一涌 而上把他暴打了一顿,于是他才明白,你的风头不要盖过同伙,那样你就成了他们 共同的敌人。 躺在医院里他嘲笑自己:“你怎么不小心就成了积极分子了呢?”接着辛酸的 泪水就哗哗地流出来了——他本想用繁重的劳动摧毁自己的生命,可命运现在偏偏 让他闲躺在了床上。最起码繁重的劳动像一匹快马驮着他使追捕他的耻辱总够不着 他,可现在闲暇绊倒了这匹快马,耻辱一下子捕住了他,开始凌辱他——他的耳朵 变成了顺风耳,他的眼睛变成了千里眼,没日没夜地注视着他的家,看着那人怎样 的自由出入着,看着那人怎样的在老婆身上生龙活虎着。几天后,他的灵魂气息奄 奄了,他的荣辱的知觉麻痹了。就像村里那头疲疲沓沓的老牛,急死你它也不着急, 往死打它它也不着急,你用草料逗它它也不撩你一眼。 半个月后他从医院出来。背驼了,头发灰白了,走路疲沓疲沓的,像被一只手 拉着极不情愿地走在凹凹不平的路上。工地上工棚里的人声他充耳不闻,就如同一 只老牛自顾自地在牛群里吃着草,整个草滩上只有它似得。他的锤挥不动了,领导 批评他,他麻着脸,领导勉励他,他麻着脸,领导吓唬他,他麻着脸,领导不再理 睬他了,他麻着脸。而失去了领导的庇护,同伴们把出气的火肆无忌惮的发在了他 身上,但他像装水泥的皮实皮踏结实柔韧的牛皮袋子,任人们的脚踢来踩去,一声 不吭。人们的怨气终于发完了,平息了,像把脚下的牛皮袋子一脚踢在一边那样将 他忘在了一边。 整天浑浑噩噩的他总算感觉到工棚里的人在减少,从人们焦躁的咒骂声里知道 快要过年了。但他很快又钻进了浑浑噩噩里了,像瞌睡虫被人吵醒了,从被子里探 出头来看了一看,又缩回了被窝里——回家不回家对他来说无所谓了。 这天工地总前委的一个头儿叫他,他疲疲沓沓地应了一声。那头儿说:“你们 公社批准了几个人回家过年,其中就有你。你准备一下明天回去吧。”他疲疲沓沓 地应了一声。这头儿吃惊地看了他一会儿,头儿不知道,现在就是通知他去北京见 伟大领袖毛主席他也无动于衷了。 他回到家里已是腊月二十九了。老婆已经把年货制备好了。 老婆更加卑微的服待他,讨好地告诉他,过罢年也不用回工地去了,然后小心 地看着他的脸,可他的脸仍是那样死样活气的。 大年三十一大早,他就挎着粪筐拿着粪叉满世界转着捡粪去了。中午回来吃了 一口饭又捡粪去了,满天星斗才回来。从此一到农闲时,不光是村里人,就是他老 婆也只有晚上才能见到他。而在不得不聚集的公共场合,他总是佝偻着腰低着头只 管抽烟,事后你问他刚才人们干什么了,他茫然地看着你答不上来。而劳动的时候 他老是出错,拖人家的后腿,于是他从技术活退到了粗活里,可疲疲沓沓地干不出 活,又被这一拨子人踢了出来,于是他就成了看庄稼的人,整天挎着粪筐满世界转。 这活多清闲呀,眼红死了村里人,因为以前村里没有专职的看庄稼人,于是村 支书说:“谁要是也是怪人,就和他结伴去。”人们就不做声了——谁愿意让别人 当怪人呢?于是村里又多了一个怪人,一年难得听见他说几句话。 而让刘忠厚痛苦的是,这个怪人见了他也像不认识一样了。这使刘忠厚气愤愤 地留心起这个人来,慢慢发觉了这怪人许多别人没注意到的细节。你比如这怪人的 命运是通达起来了,当了几年看庄稼的人,竟然又当了村里的库房保管员,而且一 到冬天有水利大会战,这怪人总是火头军的采购。谁都知道这些都是肥差,都知道 他因为什么得到的,但他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样子,人们也拿他没法,谁让他是 怪人呢?再说的露骨点就是傻子,谁跟傻子计较不就也傻了吗?可刘忠厚发现这怪 人的死样活气里说不定哪时闪露一下阴冷贪婪的目光,和死怏怏的嘴角冲着人们的 影子不时露出的一丝嘲弄的笑意。你比如这怪人一有政治运动的风声传来,耷拉着 的眼皮下就不时闪射出来狼一样的凶光,或者公社书记换人时,这人的耳朵像马的 耳朵听到了远处传来狂风的呼啸声时那样竖了起来。这些细节使刘忠厚心惊胆战, 像从细节里感知了脚下的地壳里正在翻江倒海的岩浆——但地壳是一动不动的,死 一样的静,任各种动物在它上面折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