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 这样三年又过去了,文化大革命结束了,举国欢腾,王三小更是兴奋紧张的要 命,因为他知道,在这场大地震中,许多人会从权力的座位上被摇下来,而且他觉 得这是自己最后的机会了,这使他失去了耐心,而且那人坐卧不安的样子鼓舞了他 的勇气,他觉得他要不上去推那人一把,那人是不会从座位上摔下来的——他太想 马上看到那人摔下来的惨相了!于是十六年后他又走进了公社的大院,只是没有了 十六年前初出道时的胆怯慌乱。 公社书记平易而又矜持地接待了他,问他有什么事。他说:“我要揭发一个还 钻在革命队伍里的‘四人帮’的余党,这个人几十年来可把我们祸害苦了,如果这 次揪不出他来,就再也没有机会了。”公社书记问他这人是谁?他说就是他们村的 村支书。公社书记说:“你揭发他得有根有据,我们是要记录备案的。”他就觉得 气氛庄严了起来,因为把自己的话白纸黑字记录在纸上毕竟是头一回,这庄严压迫 得他缩小起来,而且想从这压迫里赶紧脱身。踌躇间公社书记的文书拿着记录本走 进来了,于是那庄严一下子沉重了十倍,死死地压住了他动弹不得了。 文书面对着他坐在了另一张办公桌前翻开了本子,拿好了笔,直望着他,他就 觉得自己浑身微微地抖着。 书记说:“你说吧。”他嗫嚅着:“说什么呢?”书记说:“你要揭发你们村 支书什么呢?” 他茫然地望着书记,不知道该怎么说,而且觉得自己反倒成了罪人,正在被书 记审问呢。 书记说:“你要没话说,说明你们的村支书没问题嘛。”他急了:“咋没问题? 问题多得很呢!”书记:“那你说嘛。” 他的腿急得在椅子底下乱动起来,仿佛要说话的是腿而不是嘴。 书记苦笑一下:“这可怪了,刚才还话哒啦啦的,这会儿舌头咋就像被割掉了?” 他抹着头上的汗结结巴巴地说:“书记,你让文书坐到这面来,背对着我,不 要让我看见本子和笔,不要让我看见他望着我的眼睛。”书记和文书面面相觑,然 后莞尔一笑。文书就坐到办公桌的这面来,背对着他。书记揶揄地望着他说:“说 吧。” 他呼哧呼哧直喘气,书记善解人意地把目光从他脸上移开了。 忽地他爆出一声:“他乱搞女人!”就如同把堵着喉咙的一口痰终于吐了出去, 又如同把堵水的塞子顶开了。他一下从窘态中蹦了出来,话就像豆子从袋子上拳头 大的口子里往青石板上倒那样激烈地在办公室里响了起来。只是记录完后让他签字 画押时,他又紧张起来,鼓了好一阵子勇气,才把指头抖抖索索地摁在了纸上。然 后书记庄重地握住他局促的手说,公社马上就着手调查,他就又充满了信心。 他往出走时迎面碰上一个曾在他们村蹲过点儿的干部,他就不由得心慌,点头 哈腰地和人家打了招呼,逃也似的出了办公室,就听见那干部纳闷的声音从身后开 着的门传了出来:“这不是**村的那个傻子吗?他来干什么?”这时他正走到了两 眼窗户中间的墙前,办公室里的人是看不见他的,就不由得停下来听。就听文书说 :“是来告状的。”那干部笑:“他满脑子是粪,还省得告状了?”就听见三个人 轻薄地笑了起来。他的脸就羞恼的红了起来。就听那文书说:“你别说,这傻子虽 然语无伦次,可你理一下,还是能理出些道道来的。”那干部问:“他告谁了?” 文书:“他们的村支书。”那干部:“告他什么?”文书:“还不是村支书和 他老婆的那档子事?只不过又牵扯出村支书和另外几个女人的事来了。这些事我也 听说过,但人们捕风捉影的,谁知道是真是假呢?再说他一个傻子,他老婆就是不 跟村支书好,也会和别的男人相好的。你别说,这傻子还省得不让别人碰自己的老 婆呢! 哈哈!”三个人就淫猥地笑起来。 他的心彻底的凉了,而且心里充满了愤怒:“这种事在当官的眼里根本就不是 一回事,更可气的是自己假戏成真,在他们眼里可真是个傻子了!傻子的事谁去理 彩呢?!只能当人家的笑料吧了!是呀,你咋就忘了你是个傻子呢!傻子能是人吗?” 在回家的路上,他自嘲地想:“白纸黑字这么神圣的事情,在当官的眼里原来 也是儿戏!自己还以为就凭着这白纸黑字,那人就难逃惩罚!可现在倒好,自己又 给自己惹来麻烦了!这恶人是绝对不会放过我的!•;•;•;• ;•;•;唉!管它呢!我什么苦也吃过了,什么罪也遭过了,还怕什么 呢?照毛主席的话说,大不过再走一遍长征罢了!” 于是他静静地等着那惩罚的到来。可两个月过去了,没一点儿动静。有时碰上 了村支书,人家的脸上也没有一点儿异样,反倒是自己不自在了。 一天这人又进了他家,——这人已有好几个月没来了,坐在凳子上和老婆东拉 西扯地聊着,巴塔巴塔地抽着旱烟,还不时找话和他说两句,这在以前是绝没有的 事,这使他心里不住地嘀咕:“这人安着什么心呢?”但有一点他明白,这人不把 他当傻子看了,而且这人的眼里有一种让他不安的东西不时隐现一下,时不时使他 松懈了的心又抽紧了。 这样又过了一年半,村里开始包产到户分责任田,他发觉自己分到的次地的等 级总比挨着自己的别人的次地的等级高,这就意味着他要多交任务粮的。他本想吃 个哑巴亏算了,可心里算了一下帐,一年竟然得多交一百五十斤任务粮,他就心痛 得顾不上装傻了,因为那时的农村人把粮食看的比什么都重要的,再说他觉得现在 地也分了,村支书就管不着自己了,再装傻就没意思了,就斗胆去和村支书理论, 可村支书对村里的地太熟悉了,而且确实是个土壤专家,这使得村支书无理也能辩 出三分理来,辩得他张口结舌。于是他才明白,村支书一年半来并没有忘记自己对 他的检举,而是在瞅着更好的机会收拾自己! 他回家就气呼呼地冲老婆喊:“这就是你和他好了十几年的结果!”这是他自 从变成傻子以来第二次对老婆提这事。他就看见老婆羞怒起来,身子抖得像风中的 树叶。他忽然觉得老婆明白自己老了,吸引不住那人了,那人像甩掉别的女人那样 正在甩掉老婆,老婆只是痛在心里不知声,自己现在鲁莽地捅在了老婆藏着的伤口 上了。他觉得老婆应该高兴呀,怎么反而就难过了呢?可马上觉得就应该难过—— 被从磨盘上卸下来的老驴那样的难过伤心,尽管这老驴年轻时是被强迫着套上磨盘 的!他就心痛开了老婆,不知声了。 老婆忽然穿上衣服,招呼也不打就走了。他的心惴惴不安地跳着,却安静地呆 在家里。老半天老婆才回来了,脸色没那么激动了,只是显得阴沉些。径直走到柜 子前打来了柜子,取出钱又出门了。 老婆的自作主张大出他的意料,这是十几年没有的事了。他愣在那里一动不动。 一个小时后,老婆提着两瓶酒和两瓶水果罐头回来了。他惊得跳了起来,因为 那时只有招待最重要的客人才会买罐头的!他就问老婆要请谁吃饭。老婆竟然理直 气壮:“村支书。”他叫了起来:“你怎么能请他呢?!你这不是在倒贴吗?!” 老婆黯然地说:“不请他,咱一年得多交多少任务粮呀,这可不是三年五年的事呀, 说不定一交就是几十年呢!倒贴就倒贴吧。”他嘴一张一张的,老半天说不出话来, 最后无力地圪蹴在地上不动了。 老婆畏畏缩缩地对他说:“到时候你好好地陪他吃喝,多顺着他说些好听话。” 就紧张地闭住了嘴。两人都一动不动,一声不响。 良久,老婆叹息一声走开了。却不知道他实在是左右为难:他要是答应了陪那 人喝酒,不就是自己趴在了那人的脚下钻人家的裤裆了吗?他要是拒绝陪那人喝酒, 他家每年要多交一百五十斤任务粮呀! 随着黄昏的临近,这左右为难像两块夹板那样夹挤得他喘不过气来。他忽然觉 得家就是刑房,人的罪都是在家里遭的,人为什么要成家呢?人为什么要有家呢? 于是他站起来,出了门,走进了旷野里。 时下正是开春时分,寒冷已不再那么粗暴了,已露出了女人似得温和。暮霭像 平静的水面那样淹漫在旷野上。群鸟已经归林,喧哗声远远传来。天边黄尘滚动, 羊群也正在回圈。•;•;•;•;•;•;唉,只要 是会动的,都离不开窝,你也离不开窝呀!这是天意,你能强过天吗?他就圪蹴在 田垄上抽起旱烟来。 寂寥中传来了脚步声。他回头看,在朦胧中认出是十八岁的大儿子向自己走来, 个子比自己都高了,只是显得单薄些。他就想到自己最小的小女儿也十岁了,而且 子女们马上要一个接一个成家立业了,就如同当年他们一个接一个来到世上一般, 也就是说家里更需要粮食了,因为粮食既能填肚子,又能卖钱呀!因为给子女们成 家,哪个不得花一笔钱呀! 他低垂下了头。 大儿子走到他身后停下来:“爸,村支书叫你回去了。”他就站起来,拍了拍 屁股上的土,跟着大儿子往回走,好像自己是被大儿子逮住了往回牵了似的。 听着旷野里只响着他父子俩的脚步声,他就想,如果这世界就像现在这样寂静 简单该多好呀!他就不由得撩起眼皮打亮大儿子的背影,见大儿子低倾着头显得心 事重重的。他就不由得想:“大儿子看来也知道了村支书和自己的恩怨了。”他就 羞愧地低下了头,不敢往下想了——没本事的老子真是使子女也蒙羞呀! 离家越来越近了,他也越来越窘迫了:他不知道该怎么和那人打招呼,怎么和 那人喝酒,因为他从来没和当官的坐过一张桌子,更不要说一起喝酒了,而且是要 陪着自己的仇人喝酒!他脸色煞白地直僵僵地进了家门,直僵僵地望着四平八稳地 坐在炕桌正席上的那人就迈不动步了。他脑子里嗡嗡地响着,盼着有个人来帮自己 一把,他的眼珠子就求救似的转了起来,就看见坐在炉灶角落里的老婆紧张地慢慢 站了起来,脸色比自己的都白。却没想到那人大大咧咧地向他一招手:“三小,来, 这里坐嘛。”嘿!自己反而成了客人了!但不管怎么说,他被拉了一把,就如同梦 魇中的人被推了一把。他强挤出笑来,点头哈腰地坐在了那人的对面。那人说: “三小呀,你太不给我面子了,咋能把我一个人搁在家里呢?这叫请客吗?”他的 目光正好越过那人的肩头能看见老婆,就见老婆紧张的嘴张的大大的。他知道自己 这时一句话说不对,这事就砸了!他赶紧恭敬地说:“支书呀,不是我不陪你喝酒, 是我不配陪你喝酒,因为我是个傻子呀!再说我也不会喝酒,所以我坐在你面前反 碍着你的兴头了,不如你一个人喝的痛快。”那人的眼睛一下子亮了起来,像把煤 油灯的捻子挑了一下,,灯焰一下子亮了起来,那人的手情不自禁地拍了一下桌子, 架在菜盘上的筷子就惊的跳了两下。那人激动地说:“三小呀,你这一番话,是傻 子能说出来的吗?三小呀,我好久就怀疑你是不是傻了,因为好端端的一个人,怎 么说傻就傻了呢?现在我敢断定,你比村里任何人都精呀!”王三小慌忙说:“支 书呀,我也不知道我傻不傻,反正我觉得我一直就是这样,因为一个人的变化自己 是感觉不到的,只有别人才能看得见。”那人眨着眼看了他一会儿,说:“你说得 也在理,自己确实不知道自己是傻是精。再说傻的也能变精了,精的也能变傻了, 是不由人的。三小呀,你是又变精了,因为你那年在工地上被人家打了一顿,从医 院出来确实是变傻了的。就算是我看走了眼,那么多人也都看走了眼?而且这一看 走眼就是十几年?这不可能呀!三小呀,来,为了你的傻而复精,咱干一杯!”就 给王三小倒满了一盅酒,递给王三小。王三小急忙接住了说:“支书呀,我真得不 会喝酒呀。”村支书说:“我知道你会喝,你没傻以前不是和刘忠厚经常喝酒的吗? 难道你傻了十几年,就真把以前的事忘了?”王三小心里咚一声:“这老东西 太精了,村里任何人他都了如指掌,就是村里任何一个人在什么时候得过什么小病 他都知道,甚至任何一个人什么时辰生的他也知道,难怪他能捏住村里任何人的七 寸呢! 他这话是什么意思呢?是不是说你十几年来的疯疯癫癫我了如指掌?你拉了什 么屎,埋在了哪里我一清二楚!”他就感到自己又愚又弱,实在不是这老东西的对 手,脸通红了,是那种被揭穿了底的羞红,是那种在强大者面前无能为力的窘迫的 通红。 他不知道该咋回答,看见老婆急得脸也煞白,把手在衣襟上使劲地擦了几下, 然后急忙走过来说:“支书呀,他十几年前是喝酒,可十几年没喝了,一时忘了该 怎么喝了,你让他想一想。来,我敬你一杯酒。”就端起了王三小的酒盅,双手递 给村支书。村支书笑眯眯地伸出双手去接,有意无意的把双手搭在了史二姑的手上, 史二姑急红了脸,下意识地去看王三小,见王三小正低垂着头。村支书的手在史二 姑的手上好像不经意地停了两秒钟,这才捏住了酒杯说:“好,我喝,还是二姑机 灵呀!”就一仰脖子喝干了酒,把酒盅咚地一声放在桌子上,啪地抓起筷子,把桌 上的两盘罐头一盘炒鸡蛋挨着搛了一筷子送进嘴里嚼着说:“二姑呀,三小忘了喝 酒了,就我一个人喝多没意思,你就坐在这里陪我喝吧。”史二姑笑道:“支书呀, 我一个女人家,咋能和男人平起平坐在桌面上呢?三小就是再不会喝酒,也是大老 爷们,就是陪你坐着,也比我陪你喝酒给你长光呀。哎,三小,你就舍命陪君子嘛。” 王三小就抬起头来强笑着说:“好,我不会喝也要喝,因为你是贵客稀客呀。 来!” 就往那只空酒盅里倒满了酒,端了起来对村支书说:“今天我豁出去了。”村 支书高兴地也端起酒盅说:“好!痛快!”两人就一仰脖子喝干了酒。村支书又搛 了菜送进嘴里嚼着说:“三小呀,就冲你这份真诚豪爽劲,这件事我也得帮忙呀。 你要知道,这件事不是我一个人说了算的,得村委会几个人都举了手才算的,可让 别人举手同意你可真是一件难事呀!来,喝!”于是王三小急忙给两人倒满了酒, 两人又端起来,一仰脖子喝了。王三小恭维道:“支书呀,你太谦虚了,谁不知道 那几个委员是聋子的耳朵——摆设?你是谁呀?你跺一跺脚整个公社得抖三抖,咱 村就得大地震了!这事还不是你一句话?”他的目光越过村支书的肩膀,看见老婆 惊得脸煞白。果然村支书脸色一沉:“照你这么说,是我故意把你家次地的等级加 高的了?”王三小张目结舌。史二姑急忙又过来打圆场:“支书呀,他一个傻子, 疯言疯语的,你和他计较,你不也傻了吗?来,咱喝酒。”就递给了村支书一杯酒。 村支书若有所思地接过去,喝了,放下酒盅说:“也许你说的对,他确实是傻一阵 疯一阵,他要是精,是不敢对我说这番话的。不过反过来说,傻子和小孩一样,说 得都是真话。是的,我这一辈子在咱公社确实是个一言九鼎的人物,如果你们认为 我命该如此那就错了,是因为我懂得大树底下好乘凉,我擅于钻在大树下。可这大 树不是你说钻就能钻进去的,你得会钻,钻进去了你还得明白它可不是让你白沾光 的,是让你当孙子孝敬它,得由它摆布,它要打你左脸,你就笑着连右脸也送上去, 它要和你老婆好,你最好连小姨子也送上去,因为只要它高兴,你就能呆在大树下, 就能在大树下作威作福,你不舍,哪有得呀!因为社会就是人吃人,就是一级养一 级呀。看那些动物:兔子是草的爷爷,狼是兔子的爷爷,老虎是狼的爷爷,而人世 间不也是这样吗?你们知道老百姓又叫什么?叫草民!就是草呀!所以你们是草, 我是兔子,比我权力大一点儿的就是狼,权力再大的就是老虎了。哈哈!一级降一 级,天理如此,没有办法呀!这就叫官大一级压死人嘛!三小呀,不管你是真傻也 好,假傻也好,你老婆要比你聪明,因为他能看开世道,会知道站在大树底下,可 你傻呆呆地以为人民公社真是人民当家作主了,换句话说是人民当家作主了,可人 民里有你们这号人吗?谁是人民谁不是人民还不是由掌权的说了算?天底下最可怜 的就是你们这些经不住忽悠的人,要不然谁去冲锋陷阵,谁去堵枪眼呢?要不然能 改朝换代吗?嘿嘿!三小呀,你要想活得有滋味,要想让子孙有出息,你就得会往 上贴。你看我,不但一辈子在咱公社呼风唤雨,现在大儿子是县土产公司的副经理, 大女婿和大闺女都是土地局里的头儿,二儿子在公社供销社当着副主任,二女婿是 咱公社信用社的主任,二闺女在县信用社里上班,个个都有头有脸的,凭什么呢? 就凭着我会往上贴,给他们推开了门,儿女们也学会了往上贴,就登堂入室了。 往上贴真得不吃亏,你家这十几年来不比村里哪家的日子过的好?吃亏了吗?哈哈! 古人说,没有曲,哪能伸呀,还说了,将欲取之必先予之,古人说的能错了吗? 哈哈!反过来说,你得机灵些,经常抬头看看别的大树,还得小心大树上掉下根断 枝来砸倒了你。哈哈!来!喝酒!”王三小强装笑颜,端起酒来喝了。老婆讪讪地 笑着退在了一边。 王三小明白了天网恢恢是又疏又露。王三小明白了恶有恶报只是弱者的自我安 慰罢了。他把耻辱乖乖地埋了起来,以后见了村支书毕恭毕敬的,因为他欠了村支 书的人情了!因为村支书一眼看下是老运更享通了!虽然包产到户后,村支书如同 摆设了,而这人也急流勇退,在他六十五岁时光荣地退居二线了,可他的儿女们个 个都掌了权,而且比他的权力大多了。父以子荣,他在村里说一句话还是硬邦邦的 响。尤其是后来化肥紧缺,粮价低迷,农村人手里没钱,而他那已经是公社供销社 主任的二儿子和公社信用社主任的二女婿就成了村里人的活菩萨,只要他们一句话, 村里人就能赊出化肥来,就能贷出款来。因此村里人更巴结他了,因为他答应帮你 的忙,比他儿子女婿答应帮你的忙还可靠,因为他是菩萨的爹呀。更让人羡慕的是, 在这人七十二岁寿辰的那一天,他的大孙子接到了清华大学的录取通知书,别的孙 子大受鼓舞,个个学习优异,所以老古人说的报应会落在恶人子孙的头上的话,王 三小就更不信了。这样又过了十来年,他连自己的耻辱埋在了哪也给忘了,因为这 人毕竟老迈了,性欲无可奈何地衰退了,再加上他的子孙越来越有头有脸了,他得 给子孙们长脸,几乎就不来他家了,就没有经常提醒他记起耻辱的人了——因为人 是最容易忘记过去的,是需要经常提醒的。再说他后来也想开了——人活一世,谁 没有屈辱的事呢?过去了就过去吧。 看着成家立业的儿女们个个日子过的不错,他的心里舒坦极了,膝头的孙子多 了起来,他和老婆就沉浸在儿孙环绕的晚年幸福里了。在这种天伦之乐中他不知不 觉送走了老婆,孤身一人过着清淡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