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 这天下午他又躺在躺椅里晒太阳。 自从老伴死了以后,他觉得自己明显地衰老下去了,就如同燃到了底的蜡烛, 火苗明显地往小缩着。他现在是上午出去溜达,下午就躺在躺椅里,有伙伴来,他 就聊天,没伙伴来,他就打盹晒太阳。因为包产到户也二十六年了,伙伴们早忘了 他以前是个傻子的事了,就是有时想起来,也如同想起了童年的事,飘飘渺渺的, 太遥远了。 现在温煦的阳光晒着他,使他觉得像温柔的手抚摸着那样舒服,不知不觉进入 了迷糊状态。忽然似有似无的咚——咚声轻叩着他恍惚中的听觉,恍惚中他听出这 是拐杖戳地的声音。他知道有一个伙伴要来了,就迷糊着等,有心无心地注意着那 咚——咚声,偶尔觉得有些陌生,可马上就什么也不觉得了,就像梦中的幻影,闪 显一下堙没了,就和从来也没出现过一样。恍惚中觉得那咚——咚声忽然消失了, 他不由得睁开眼,见一个陌生的老头,正把拐杖拄在院门的门槛里面,佝腰低头, 吃力地往起抬着左脚。因为他现在的院门是正儿八经的院门,有门框有门扇,晚上 一把锁锁了,猫也钻不进来。他怔怔地盯着这陌生的老头:“这是谁呀?有点儿眼 熟。” 那老头终于把左脚抬上了门槛,又笨拙地挪着,让左脚落在了门槛里边,然后 身子吃力地向前倾,重心就移在了拐杖上,右腿像木头一样被身子拖过了门槛,右 脚沉重地从门槛上掉下来,拖拖拉拉地挨着了左脚,然后老头像完成了一件难事那 样疲倦地长出着气,抬起头来,痴呆茫然的望向他,又分明看不见他。 他的心脏猛地收缩一下,血就像多时不生火的炉灶被点着了,猛不丁扑出一股 火来那样轰一声直冲头顶。他晕了一下,使劲眨了眨眼,终于相信自己不是在做梦 ——这个已经有五年没露面的男人,竟然奇迹般地出现在了自己面前!因为这个男 人五年前就得了半身不遂卧床不起了!但他并没有因此高兴,因为这里得半身不遂 而死的人很多,刘忠厚就是在炕上躺了两年后凄凄惨惨地死去的,如果把这种病说 成是对这个恶人的惩罚,那对刘忠厚这样的善人实在是一种侮辱!虽然他的报复心 已经淡漠了,但仍不由得盼望这个人就那么躺在床上却不要死去,让儿女们都嫌弃 他,让他在被遗忘中饥寒交迫着!让他像死人一样活着!可五年后的今天,这个人 不但站了起来,而且又向自己走来! 他的心沉重缓慢但有力地一缩一张着,这是只有宿敌猛然相见时才有的心跳。 他不明白已经有二十多年没这样跳过的心为什么这时会这样跳起来,而且随着 那人拖着右腿一步一步地挪近,他越来越畏惧了,就如同电影里演的那个以为被打 死了的庞大怪兽,竟然不可思议地活转过来,挣扎着站了起来,一步一步走向那个 疲惫不堪的对手时那对手的感受。 那人的拐杖像个锥子,一下一下锥着他的胆囊,胆囊终于破了,那人的拐杖又 一下一下挤着他的胆囊,等那人走到他的面前时,他浑身没有一点儿胆气了,呆呆 地看着那人痴呆呆地直视着他,半天才迟滞地问:“是,三小吧?”他赶紧嗯一声, 说:“你坐,你坐。你左面就是把躺椅,是专门给来和我聊天的人预备的。”而他 的身子却像被捆住了似的一动不动。那人就艰难地转过身去,艰难地向躺椅走近三 步,然后以拐杖为轴,艰难地旋转起身子来,右脚就笨重地在地上划着圆弧。等屁 股对准了躺椅,然后死命地抓住拐杖,一点一点地坐下去。屁股触到了躺椅,紧张 地停住了,然后像下定了决心似的,一咬牙,胳膊上的劲一卸,屁股就沉重地坐在 了躺椅上;就如同你抓着绳子一点一点往黑咕隆咚的井底坠,等脚尖触着了硬物, 判定这确实是井底时,下定决心撒开了绳子,身子落到了井底时那样。 他怔怔地望着这人直楞楞地盯着自己——僵尸盯着人的目光。这人呼哧呼哧的 喘息声里夹杂着破窗户纸被风来回吹着时的嘶啦声,这嘶啦声使他浑身起着鸡皮疙 瘩,像一只陌生庞大的狗喘息着嗅你的腿时,你的浑身不由得起的鸡皮疙瘩。有时 这嘶啦声又变成了咕噜声,仿佛这人的喉咙里住着一窝鸽子。 这人直盯盯的目光终于像锥子那样锥得他坐不住了,就说:“这可真是奇迹呀, 你不但能站起来了,还能出来串门子了!”这人呼噜呼噜着说:“还不是儿孙们孝 顺,给我四处求医问药,竟然把我这死马医活了!”王三小像是恭维,又像是哀叹 :“唉,只有你才有这福气呀,多少人得了这病,就只有等死的份了。”这人动了 动身子,是在表达着得意,然后呼噜呼噜地说:“可不是嘛,我这药是儿孙们从广 州、上海、深圳这些大地方弄来的,谁的儿孙有这么大的本事呢?哎,我这些儿孙 都孝顺,我没有白给他们打一回江山。哎,从我六十岁开始,他们就给我祝寿,过 了八十大寿,我就说:”以后就不要再过了,就是你们没过腻,我也过腻了。这不 是大家花钱买罪受吗?‘可儿孙们说:“你是我们的福星,你在一天我们就高兴的 像过年一样,咋能腻烦给你过寿呢?’嗨!这些孩子可真是知恩图报呀!今天是我 八十五岁寿辰,不光儿孙们都来了,还把六个曾孙子曾外甥带来了。我这可真是四 世同堂,咱们村谁有这么大的福分呢?儿孙们刚走,我心里高兴呀,总想和人聊一 聊,想来想去,觉得还是二姑会和我聊天,这就过来了。咦?二姑呢?”就迟笨地 转着脑袋搜寻起来。 他的心像被人踩在了脚下般吃力地跳着。但几十年来惯性的顺从使他老老实实 地回答:“二姑已经死了三年了。”这人迟缓地侧转过脸来,把左耳送过来:“什 么?”他又说了一遍,这人的脸色才慢慢地凝重起来,像冻麻了的蛇受了触动,慢 慢地蠕动了起来。良久,这人叹息着说:“唉,她还小呢,咋就死了呢?唉!她。。。。。。 她埋在哪儿了?”就又把左耳送过来。他说:“埋在我家坟地里。”良久,这 人又叹息着说:“唉,在和我相好过的女人里,二姑是最聪明的了,所以也是最可 我心的了。唉,咋就死了呢?我还给她拿了盒糕点呢!唉,还是费点儿劲给她送到 坟头上去吧!”就吃力地站起来,拄着拐杖,拖着右腿,一步一步地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