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 他直僵僵地坐在躺椅里,等听不见了那人拐杖戳地的咚——咚声了,才活了过 来:“你这个老流氓,你这个恶人!现在还不把我当人看,竟然当着我的面说我的 老婆是和你相好过的女人里最可你心的女人!你这老东西!你是儿孙满堂受人尊敬 的老人,我难道不是儿孙满堂受人尊敬的老人?你作践我不就是在作践我的儿孙们 吗?这不是让儿孙们因我而蒙羞吗?你为什么不让我把那耻辱窝囊地、无声无息地 带进坟墓里去呢?你这老狗!你这老狗!” 他愤怒地喘息着,浑身无力地坐着。因为他无能为力,这人现在是没有了权力, 可他的儿孙们个个官运享通,权势比他以前大多了。这庞大的权势像摇摇欲坠的危 崖那样耸立在村边,而一村人就生活在这危崖下的阴影里,不低头也不行呀! 羞辱将他蹂躏了半天,他猛然想起来,这人是去老婆的坟上去了!老婆的坟比 自己当年的床神圣多了,因为那是儿孙们的脸面呀!因为那是列祖列宗的脸面呀! 这人不是往儿孙们的脸上抹屎去了吗?这人不是往祖宗的脸上唾臭吗?我一个 人遭罪也就罢了,为什么祖宗和子孙还要跟着我受辱呢?我得去栏住他,要不然我 还有什么资格当人家的爸爸,当人家的爷爷!去见列祖列宗呢?要真是那样还不如 一头碰死了!于是他的脑子里只蹦跳着这个念头,什么也没有了。他站了起来,拄 着拐杖追了出来。在过门槛时绊了一跤,颤巍巍地爬起来,左看右看不见那人,就 急急忙忙向坟地走去。 出了村头,他望见了那人正远远地拄着拐杖走着,他的心就落在了肚里,一门 心思地追过去。 他是离那人越来越近了,可那人离坟地也越来越近了。他才痛恨自己竟然衰弱 的连一个刚又能走路的人也不如! 那人走进了坟地,东瞅西看,走走停停,他就趁机往前赶路。当那人离王家的 坟地两丈远时,他也离那人两丈远了。那人在王家的坟地前站住了,显然是在瞅哪 座坟是二姑的坟,他就趁机奋力缩短着两人之间的距离。还有一步之差的时候,那 人又动了起来,他就急了,本能地抬起拐杖,把拐杖当作了手,想抓住那人的后背。 可向前冲的身子因脚步的滞后失去了平衡,那前冲的拐杖头就重重地捅在了那 人的背上,那人就轻飘飘地向前扑倒了,而他向前倒的身子因拐杖头在那人背上的 这么一撑,趔趄了一下竟然站稳了! 他望着那个倒下去的人惊骇无比,就如同你无意间轻推了一下庞大老朽的土牛, 那土牛竟然轰然倒下去时你的惊骇无比:“怎么?他竟然能够倒下?而且就这么轻 易地就能让他倒下?!原来他是纸老虎呀!”他顿时扬眉吐气起来,像摔跤时久久 被压在底下的人,竟然莫名其妙地翻起身来压住了对方时的扬眉吐气,而且生发出 了强烈的要压死对方的恶念。因为这个男人的这一倒下,不仅使几十年来对这个男 人的畏惧轰然倒下了,而且这个男人的儿孙们的权势也在他面前轰然倒塌了!他第 一次觉得自己顶天立地起来,觉得脚下的这个男人是条可恶的爬虫!而现在这只可 恶的爬虫竟然艰难地弓起了背要爬起来!他举起拐杖狠狠地戳在了那人的腰眼上, 那人唉呀一声又脸朝下趴下去了,吃力地喘息着。他也吃力的喘息着,静静的坟地 里只响着两个人嘶嘶的喘鸣声。 好久,这男人的脑袋迟笨地转动起来,显然想转过头来,可却办不到,就呼噜 呼噜地问:“谁呀?”他说:“我,王三小。”过了一会儿,这男人说:“是三小? 唉,三小呀,你为什么要推倒我?还不让我爬起来?”他说:“我不能让你挨 近我老婆的坟。”这男人说:“为什么?我不就给她来送一盒蛋糕吗?我好久好久 没给她送东西了。”这种不以为然的态度使他羞怒起来,就用拐杖一下一下戳着这 男人的背说:“你这个恶人!你几十年来和我伙用我的老婆,我也认了,谁让我的 命捏在了你的手里呢?可现在她已经死了,你和我也是黄土埋到了脖子上的人了, 你为什么还要作践我?不让我晚年安生呢?可如果这样也罢了,可你偏偏还要上我 老婆的坟,这不是作践我的儿孙吗?这不是作践我的祖宗吗?你作践我也就罢了, 为啥还要作践我的先人和后人呢?”他话没说完,已经无力地住了手。说完后就拄 着拐杖喘成一团。 那人吃力地唉呀了半天,说:“三小呀,没这么严重吧?我就是上一上坟嘛。” 他气得抖了起来:“你这恶人,因为你作恶作惯了,就不以为这是恶了!就如 同顺手牵羊惯了的人不以为那是偷一样!你这恶人!让你死在床上,有多少人会死 不瞑目!该让你暴尸荒野,让野狗啃光你,才能泄尽多少人心里的恨呀!” 那人喘息半天,面朝下的头又动了两下,才说:“三小呀,没这么严重吧?咱 们这可是连祖辈都是一背儿一背儿相伴着一起活来死去的老乡亲呀,你咋能这么恨 我呢?我作过什么恶事,使你这么咒我呢?”他就狠狠地用拐杖把那人的头戳的侧 翻过来,能用左眼看见他了,才说:“那好,我一件一件抖落给你听:刘三娃你还 记得不?”那人半天说:“好像记得。”他说:“好个好像记得呀!五八年炼钢铁, 他把他家的锅又偷了回去,你就带着民兵把他打了个半死,送到县里,县里就押着 他各个公社转着批斗,等回来就瘫了一条腿,你说你作不作孽!”那人半天说: “当时的社会风气就是那样,我是跟着形势走嘛。”他说:“六零年刘寡妇的两个 儿子快要饿死了,半夜去磨房里刮磨盘,被你抓住了,批斗了两天,等刘寡妇回去 了,小儿子已经饿死了,这事你记得不?”那人想了半天:“不记得了。”他冷笑 :“你作恶就像你抽烟拉屎一样自然,你当然不会放在心上了。唉,你想一想,那 年头磨盘像水洗过了似的,刘寡妇她能刮到一粒粮食吗?不就是急昏了头瞎抓吗? 你就把她当挖社会主义的墙脚办了!唉!好了,我就拿你最爱干的坏事问你, 你总该不会说不记得吧?”那人:“什么事呀?”他说:“玩女人嘛,这不是你最 爱干的事吗?”那人就不知声了,左眼迟滞地一眨一眨的。他就用力把拐杖顶着那 人的太阳穴说:“你记得史三后和他老婆吗?”那人迟缓地:“记得。”他就用力 拧着拐杖:“你记得史二发和他老婆吗?”那人说:“记得。”他又拧着拐杖说: “你记得张旦小和他老婆吗?”那人痛的忍不住了,说:“你就别一个一个的问了, 我跟你说,我睡过的女人比你知道的多多了。唉呀,你不要戳我了好不好?”他握 拐杖的手就松了劲。男人呼噜呼噜地说:“唉,你也是的,这有什么呀,哪个人当 官不是为了能多占有女人,多捞钱财,给儿孙们打江山呢?要不然谁还争着去当官 呢? 三小呀,这是天经地义的事呀,你要是当了官,你敢说你不这样吗?再说这对 你们来说本来就不是耻辱的事,这叫官打民民不恼,父骂子子不羞嘛!况且女人们 巴不得和我相好呢,因为我不亏待相好的呀,就拿你来说。”他暴跳如雷起来: “别说了!别说了!你这恬不知耻的牲口!”抡起拐杖冲那人的脑袋一口气抽打了 十几下,直到累的举不起拐杖了才罢了手。 那人先还吃力地呻吟着,很快就无声无息了。 他的喘息好不容易才平息下来。 太阳已经发黄了,叉在了树林的稍上了。树林的阴影远远地漫过来,苫住了他 脚下的人。晚风阵阵地吹来,坟地的野草沙沙地响。虫子们拼命地叫着。他的脑袋 里一片空白。 忽然脚下的人发出一声浊重的喘息声,胖乎乎的脑袋蠕动了起来。他的脑子也 跟着动了起来。 那人的左眼睁开了,茫然了片刻,就恐惧虚弱地盯着他。他沉思似的对那人说 :“这些恨你的人一个个都死了,不但没看到你遭了报应,而且没料到你会活这么 久,而且子孙兴旺发达,又都孝顺你!他们在地下也气得团团转呀!你说这老天到 底长不长眼睛的?”那人喉咙里呼噜着,用左眼看着他不做声。他举起拐杖一瞪眼 :“你说呀!”那人赶忙说:“三小呀,这是上辈子他们欠我的,老天是公道的!” 王三小勃然大怒:“公道个屁!你拿出证据来证明我们是上辈子欠你的!算了, 他们都到阴间了,咱们就到阴间去会全了他们,上阎罗殿查咱们上辈子的帐本去!” 就抡起拐杖冲那人的脑袋一顿乱打,直到挥不动拐杖了才住了手。 那人先还艰难地呻吟着,很快就一声不吭了。 当晚霞发暗的时候,他的喘息平静了下来,疲倦使他的心情也平和了下来。他 像想起来了似得,迟疑缓慢地低头望着那人血肉模糊的脑袋,怀疑这是不是自己干 的,自己怎么会那么暴虐呢?是不是哪个冤死鬼附在了自己的身上干的?因为全村 多少辈子的死人都埋在这里。看着拐杖上的血迹,他怨恨起来:“你们这些死鬼, 要报复他借别人的手去,干嘛要借我的手呢?为什么要牵连我呢?讨厌!”就蹲下 来用土擦拐杖上的血。而这一蹲下去,他就觉得自己渺小了,那人的儿女高大的身 影笼罩了下来,像巍峨的山岭的影子罩住了山岭下的小屋。他的手脚就冰凉起来, 停下了擦拐杖的手——你再擦也改变不了闯祸的事实了!你把他打成这样,他的儿 女能放过你吗?他僵在了那里。 暮霭生起来了。蚊子绕着他嗡嗡地叫着,在他身上此起彼伏。 忽然他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墩醒了他。他豁然睁大眼慌忙环顾四下,空无一人, 就骂自己:“快走呀!谁看见你到过坟地?到时侯死不认账!他的子女能把你怎样 呢?”他就摇摇晃晃地站起来,摇摇晃晃地往回走。走了几十步,又折了回来,用 棍子小心地拨拉那人的头:“喂,醒一醒,该回家了,要不蚊子会活吃了你的。” 那人没有反应。他有点儿生气:“我可走了。好心叫你,你还不理人。”就转 身走了几步,又停了下来,战战兢兢地艰难地蹲下身来,用手试那人的鼻息,然后 就毛骨悚然地僵住了。 忽然他一屁股坐在地上,前后晃悠着身子嘿嘿地傻笑起来:“他原来这么不经 打呀!看他打人的时候多威猛呀,人们都认为他是钢筋水泥浇注出来的呢!” 忽然他把身子伏在膝盖上沉痛地哭起来:“我打死人了!我打死人了!这个人 就是千该杀,万该杀,最好是让别人去杀他,最好是让包青天用狗头铡来铡下他的 狗头来,可老天你为什么要苦害我,借我的手去惩罚他呢?你为什么不借助雷、车 去结果他呢?你不知道我打死他是要偿命的吗?” 他不哭了,因为他忽然明白,这是所有恨这人的人的想法,正因为这种想法, 使得这个人看着他们一个个死去了!于是他才明白恶有恶报不是凭空来的,也不能 把希望寄托在什么上面,诅咒更是对恶人没有用处,得有一双实实在在惩罚恶人的 手,可谁都不敢去作这样的手,于是恶人活了一天又一天。可自己现在竟然作了这 样的手,虽然看到了这人遭了报应,自己也得把命搭上了!他就哀号一声:“老天 不公呀!善人怎么做也不合算呀!”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