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在捡这个孩子之前,村里的人都叫我老陈家的,或者孩子他妈。可自从捡了这个孩 子,我给他起名叫“福儿”以后,大家就都叫我福儿奶奶。我这个福儿奶奶却没有福享, 你瞧,我80岁了,还得每天拉扯这个孩子出来,豁出我这张老脸,可要不这样,我们吃 什么呀。 ——收养了“福儿”却从此没有了老来福的八十女丐。 福儿奶奶、福儿,石景山人。在我半年多的采访中,在北京,我呆的最多的地方恐 怕除了天桥便是地下通道了。 我住在亚运村,每天来来往往最先走过的便是邮局门前的那条地下通道。 通常那里会有一对唱歌的盲人夫妇出现,然后是两个年老的乞丐,再后来我发现了 一位每天拖着个五、六岁男孩的老女丐。 她大概有七、八十岁了,但穿得很干净,头上还带着一顶手织的顶不错的绒线帽子。 她也坐在冰凉的水泥地上,但常常是垫着一个棕色的棉垫。 孩子常常被她安排在斜对面。这是个目光呆滞的痴呆儿,穿着厚厚的棉衣棉裤,坐 在一个棉垫上,手里拿着一个破茶缸,永远是仰着头,对着行人露出白白的牙,手上不 停摇着,茶缸里的硬币也就不停地叮噹、叮噹响着。有时候在寒风里,特别的凄凉。 每当这时有一些行色匆匆的人,便会在孩子的茶缸里,放下一点零钱,孩子倒也会 “嗡,嗡”的出声点头,表示感谢。 但更多的时候,人们走过时会用大衣包起耳朵,象是要摆脱那单调的“叮噹”, “叮噹”声。 孩子的手常常是紫黑色的,我知道那是冻坏了的颜色。可孩子的头上总是一顶带耳 朵的厚棉帽,护着两颊,使他不至于脸也被冻坏。 有时候,中午走到那儿,还会看到他在吃盒饭,至少,这还是个有人疼的乞儿,我 从心里这样想,不久,我就发现了对面的老女丐便是疼爱他的那个人。 为了接近他们,我每次都拿出5元钱或10元钱放在他们眼前,可有一次那个年纪大的 女丐问我,“有烟吗?” 我觉得这是个契机,中午再路过那儿时,特意买了一盒“555”,听说这是最好的烟。 可老女丐拒绝了,她说,“我抽“时代”抽不了这鬼子烟。” 等我去买了“时代”回来,她们已经走了,听说是被巡警撵走的,我心里有些怅然。 采访乞丐有时就象是猎人发现目标,不紧盯不放,往往就会失去机会。 可我在第三天又遇上了她们,我递上了“时代”,提出我的请求:“听口音你不象 外地人,我是搞写作的,跟我聊聊好吗?” “噢,你是记者吧,前几天还有人说是记者,同我聊了半天,怎么,你们对我们这 些人也感兴趣?” “不仅仅是感兴趣的问题,我是在做一个调查采访,并且,很想帮助你们。” “帮倒谈不上,我们这样活着挺好,只是,我那个孩子,你瞧,就是那边那个小小 子,他才是真要人帮帮,要不,我这80岁的人了,说不定哪天一蹬腿儿,留下这孩子怎 么办呢。” 我注意到她说那个痴呆男孩是她的孩子,而不是她的孙子或别的什么。 “你家里就没有别的人吗,那孩子是你的……?” 老女丐狠吸了几口烟: “那个孩子是我在路边捡的,在捡到他之前,村里人叫我老陈家的,我的老头子姓 陈,或者叫我三子他妈,三子是我三儿子的小名。 捡到这个孩子,我给他取了个名叫“福儿”。大家伙又开始叫我福儿奶奶,本来, 在收养这个孩子之前,我是个有三儿一女的能享老来福的老太太,可“福儿”却没有给 我带来福 为了他我现在成了要饭的,这要让我那死去的老头子知道了,他饶不了我那些不孝 的儿子。 本来,1990年,我老头子去世以后,我就跟三儿子在一起搭灶过。家里的三间房是 老头子留下的唯一的东西,三个儿子吵着要一人分一间,我说,“我还没死呢,等我死 了你们再分也不迟。” 可碰巧那年冬天,我一大早出去遛弯,捡到这个孩子,当时,他可能也就是十来天 吧,已经冻得快没气了。 我回家赶紧给他灌热米汤,又抱在怀里捂了一宿,小脸已经紫青的孩子才总算活过 来。, 我看这个男孩长得也挺端正的,也不知是谁家给扔在外面,就把他留在身边,一口 汤一口汤地喂。 等这孩子一岁多一点的时候,我那三个儿子不干了,说我这么大年纪再拉扯个孩子, 将来,我死了,又多了个跟他们分家产的。 他们要我把孩子送到福利院去,拗不过他们三天两头的吵,我把孩子送到了福利院。 可才刚刚三天,人家又把他送了回来,说这个孩子是个傻子,没有正常手续,他们不能 收。 我这时才发现“福儿”真的是有点痴呆,一岁多了连笑也不会,眼珠儿转得也比别 的孩子慢,这样就更没有人肯收留他,只能放在了我这儿。 我对收养这个孩子并没有后悔,却为当时没有找个医生及时给孩子瞧病有些后悔。 发现这孩子是个傻子,我那三个儿子消停了一阵,大概他们知道这个傻孩子是不可 能有心眼同他们分家产的。 我那嫁得远的女儿回来看了我一回儿,给我留下100块钱,给福儿买了一身衣服。 这孩子虽然傻,但特别安静不怎么闹人,我不知怎地就特别的疼他,生怕他冷了, 饿了,受委屈。 我那些孙子孙女都已经上学读书,他们都知道不准动“福儿”一指头,否则,我是 不客气的。 就这样在我宁愿自己少吃,也要给福儿吃饱的日子,我拉扯着他晃晃悠悠地过去了 七八年。可由于大脑不发育,八岁的福儿看上去象五六岁的孩子。 去年我那三儿媳妇不干了,说我整天白吃白喝,还捡个傻子来拖累她,她以这个为 理由,要把三间房全都占下。 她这一嚷嚷,那两个儿媳妇更不是善主,她们明明自己都有房子住,偏偏要挤到我 这儿来,三个儿媳妇儿一人一间房占着,把我和福儿赶到旁边的厨房里。 我去找儿子,可他们都是孬种,根本就当不了媳妇的家,对我只有苦笑。 本来,我还和三儿媳妇搭灶做饭吃,可这一闹腾,她顺势断了我和福儿的饭,为了 这个孩子我房子被占了,饭也没得吃了,你说我还能做什么。 村里调解了半天,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清官难断家务事,直惹得村长也火了, 不再管这些破事儿。 没有办法,我跟福儿说,“咱娘俩上街要饭专,总不能眼睁睁地饿死。”也许,上 街碰上什么好心人,我还能给福儿安排个地儿,跟着我这把年纪的人总不是个办法。 就这样我跟福儿来到北京城里,开始时哪儿人多,我们往哪儿去,哪热闹我们往哪 钻,可是,福儿呆呆傻傻的,我腿脚又不利索,受了些白眼,遭了些罪。 后来我发现这地下通道不错,来来往往的人也挺多,而且,只要靠墙角呆着,警察 大多数还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象在马路上那样凶,于是,我们娘儿俩就专门找地下 通道呆着。 为了叫福儿知道要钱,我下死劲地教他怎么把茶缸一上一下掂出声音来,这孩子现 在一个字不会说,只会噢,噢的叫,也实在是可怜。 可我也没有办法,我养不了他,只能象这样自己来养自己了。 我到现在也不知道这孩子爹妈是谁,可要是他爹妈知道了孩子这样受罪,我……我 也觉得没法交待,我毕竟是土埋半截的人了,可这孩子才只有八岁,只有八岁呵。 老女丐,不,应称她为福儿奶奶,说到这里竟掉下了眼泪,她用手揉揉自己的眼, 那手也是紫黑紫黑的,满是触目惊心的老人斑。 这种场景自从我关注乞丐这个群体以来,已经见了很多,脚步蹒跚,蓬头垢面,甚 至形容枯槁是一些老乞丐的共同特点,这也是他们让人大发同情心的一种特点,可面对 福儿奶奶,我真的有些被打动。 这种处境在某种意义上是因为她当年的善心,挽救了一个奄奄一息的婴儿,断送了 自己晚年的安宁,这是一笔该如何算清的帐? 过来几个年轻的中学生模样的女孩子,福儿奶奶似乎象什么也没发生似的,摇起了 茶缸,几枚硬币在她的摇动下,发出清脆的声音,80岁的老太太还有如此敏捷的反应, 不由让我觉得是社会“造就”了她。 可是几个女孩眼睛都没有瞟她一下,叽叽喳喳过去了,脚上的李宁牌运动鞋险些踩 到了福儿奶奶匍匐在地的乱发。 福儿奶奶一脸的失望:“现在这些孩子,一点也不知道同情别人,将来我的福儿不 知会怎样呢。” “平时都是些什么样的人肯帮助你们?” 见福儿奶奶颇有微词,我忙抓住时机间出这个早已想问的问题。 “这个其实也很清楚,一些老头老太太爱看热闹,但不太舍得掏钱,偶尔,扔下个 毛儿八分的,叹息半天,这是刚开始的时候,时间一长,他们也都不再怎么理会我们这 些人。 一般最容易掏钱的多是些二、三十岁的女人,有时候可能正谈着恋爱,两个人路过 这里,女孩子放下几角钱,有时候是一块钱,男孩子一副很理解的样了,有时候是一些 孩子妈妈模样的女人,她们比较容易动心,一般也是几角钱。 最让我害怕的是一些中学生模样的男孩子,他们横冲直撞,在地下通道里打打闹闹, 不太把我们乞丐当人看,有时候还吐唾沫,这种时候我只有装傻,因为实在惹不起他们, 只是可怜福儿,有时候也成为他们捉弄的对象,不过,这种情况已经越来越少。也许, 他们也感到拿乞丐逗乐也没有什么意思了吧。 我现在已经习惯了在街上做这种可怜相,一来我觉得这样也少不了自己什么,二来 我觉得只要人们肯掏钱给我们,我这张老脸也没什么豁不出去的。 我那女儿把我接回家去好几次,可我都呆不了几天便偷偷带着福儿跑出来,在街上 呆惯了,吃要来的饭也比吃咱饭强。 前几天有几个人来轰我走,说我要还想在这呆下去便要交什么地皮费,因为这儿是 他们的地盘,我跟他们一通好骂,这些地痞无赖欺负外地人还成,欺负我没门。 我说,要钱我不给,要命我80岁的人了也不含糊,他们闹了一阵儿,见我北京话说 的溜着呢,知道我不是那些拖儿带女的外地人,可以被他们赶来赶去,踢了福儿一脚就 滚蛋了。 可事后跟我经常在一起扎堆的几个老太婆悄悄对我说,还是要拿点钱买个平安,否 则他们老要找麻烦,让你在这儿呆不下去。 我就在想这世道真是没办法,连要饭也要有这些不公平的事儿,除了他们的欺负, 我们最怕的还有巡警,有时候这市容抓得严了,我们就不敢再上街,但大多数时候我们 就跟警察捉迷藏,你这边赶我跑到那头,你这块地儿不让呆,我们就转移到另一块地儿, 反正时间一长,这胆子也练出来了。 一开始的时候,我看到警察就害怕,现在我也学会了耍无赖,反正我是凭劳动吃饭, 不偷不抢的,嫌我影响市容你倒是给我找个吃饭的地儿。 说到底儿就是福儿遭罪,这孩子让我给拖着挪来挪去的,没少挨磕磕碰碰的,人家 的孩子生下来是为了享福,可这孩子生下来就是来受罪的,这……这真是没办法的事呵。 我说你要是拍照片,别拍我,你就给我的福儿多拍两张。没准让好心人看了会可怜 他,给他寻个好去处。你要是把我的照片给弄上报纸那让我那几个儿子在村里抬不起头 来,他们不孝,可我毕竟是他们的妈,我不想让他们丢面子。 这儿女有儿女的难处我知道,所以,我现在能养活自己和福儿,我觉得挺好,只是 我担心我死了以后福儿怎么办,那时就是要着吃,福儿也得有个能把他领到大街上的人 呵。 我现在一想起这事儿来心里就犯酸,早知道这样,当初还不如别救这个孩子,你说 他现在是个大活人,只要还有一口气儿就得有人照顾他,可能出这份力的人到哪儿去找 呢。” 采访者思绪:福儿奶奶又一次用脏碍看不出颜色的棉袄袖子擦去滚出眼睛的泪水, 坐在她对面的福儿,一直在仰着头用那永远不变的笑容面对眼前每一个行色匆匆的人。 他手中的茶缸儿枚硬币已经“叮噹,叮噹”响了一个下午。。 暮色开始围了上来,福儿奶奶吃力地从地上爬起来,行动迟缓地费了好大的劲儿拖 起福儿,傻福儿也许知道终于要回家了,偎在福儿奶奶身边仍如一个乖乖的孩子。 这素昧平生的祖孙俩,血管里流着的是毫不相干的血,但他们的相互依恋却超过某 些血缘纽带下的亲情。 他们蹒跚而去,我本想追问他们在什么地方,可又一想,对于漂泊在大街上的他们 来说,住在哪里也许并不重要。 一直等到他们走远了,我才猛然想起手中的相机未曾派上用场,我只顾听福儿奶奶 叹息,却忘了给他们拍照。 我遗憾地收起了相机,心里想也许明天或者后天,我会再碰上他们,我会给福儿多 拍两张照片。尽管他永远不会懂得我这样做是为了什么,但我真心想要帮助他一把,也 让福儿奶奶在告别这个世界的时候,不再如此牵肠挂肚。 可我还有这个机会吗,我不知道。 我在想福儿奶奶的儿子们,尽管他们如此寡廉鲜耻,为了几间房子将老母遗弃在大 街上,他们白发苍苍的妈妈还是挂念着他们,怕毁了儿子们的尊严,这种母爱得到是多 么不公平的回报,对此,我只有叹息。 福儿的归宿令人牵挂,可做为一个目击者,我只有如实地记录,他们虽然是乞丐, 可他们有自己的故事。 ------------------ 黄金书屋 扫描校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