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他说,“我无儿无女也种不了地,和老伴出来要饭吃,也比在家里等着饿死强,但 是我参加过鲁西南战役。是一级残废,我有优待证,我可以给你看”…… ——在战争中曾经推过独轮车,丢掉了两条腿的乞讨者。 夏天的济南热的象打不开盖的笼屉、尤其是济南火车站,这个山东最大的交通枢纽, 热闹的象骡马市,大人喊孩子叫让人直犯晕。” 我到这里是为了找一个人,因为他们跟我说这是他最常呆的根据地。 我说的这个他,是一个70岁的“老同志”,称他为老同志是因为他在村里有一点声 望,这一点声望源于他的历史,因为他曾经参加过鲁西南的解放战役,虽说是推独轮车 送弹药的民工,可是,炮弹不认人,他在战场丢了两条腿。 他的老伴没有嫌弃他,是因为自己没能为他生个一男半女,这对夫妻就这样相依为 命从中年走到老年。 我知道他也是因为一个朋友,我的这个朋友同他是一个村的,而且,论辈份还得叫 他声“爷”。 有一天,朋友非常情绪化地给我打电话,他对我发牢骚,说: “你知道吗,连我们村里那个老同志,也上济南要饭去了,我想你不是正在搞这方 面的调查吗,有必要去找他聊聊,这是个不错的话题。” 朋友的老家是山东省的老区,也是革命时红得出了名,搞经济时穷得出了名的山区。 在那里荒年的时候出外乞讨是很正常的事情,连村长都带上老婆孩子出去要饭,这些朋 友都给我讲过。 可也许由于这位“老同志”背景比较特殊,因而,他如此的举动不可避免地成为新 形势下的新情况,值得引起朋友的如此关注,对我来说,当然就更充满诱惑力。 我知道济南夏天的残酷,更知道信息对我们这些人来讲就是非常难得的机会,我不 会放弃任何机会,所以我来到了济南。 一连几天我没有找到目标,我有些失望,也许朋友提供的信息准确性有问题。正当 我准备坚持最后的十分钟的时候,目标终于走进了我的视线,我看到“老同志”坐一个 马扎,慢慢用手向我走来。 对于乞讨者来说,济南火车站外面实在是天堂,这里人来人往,各色人等,只要偶 尔有人动心,养活自己没有问题。 “老同志”很正规的用一个旧日茶缸,承接来自五湖四海的同情心,然后,把大一 点的毛票卷起来塞进自己的腰带,茶缸里又只剩下零星的硬币。 我后悔没有带一张与朋友合影的照片,那样事情就会简单多了,可现在我们的交情 只能从头开始。 也许人老了,戒心便也随之放松。与“老同志”接触真的没费什么劲儿,当我提起 “猛子”——我的那个朋友的小名时,“老同志”竟急急忙忙往四边看看,发现的确没 有什么熟人时,他才孩子般的对我笑笑:“认识,认识,他还得叫我爷呢。” “我是猛子的同班同学,我早就听猛子提起过你,你住在哪儿,我可以去看你和大 娘”。 我知道好容易用手走到火车站,我在这儿继续呆下去,只会影响“老同志”的收入, 所以,我想找个晚上他“收工”的时候比较合适。 “老同志”的远房侄儿在省立医院里面烧开水,所以,锅炉房旁边的一条盛杂物的 过道成了他和老伴晚上的栖息地,虽然很热很脏,但总算是一片屋顶。 入夜,医院里很静。我们在锅炉房门前的空地上聊天,感觉不错。 “不瞒你说,闺女,要不是你跟猛子是同班同学,我说啥也不会让你到这儿来,为 什么,我怕丢人呵,唉,这把年纪真是越活越埋汰,可我也没办法呀,正好你来,闺女, 我也有个人说道说道,我这老婆子是什么都不知道。 过去我从来瞧不起要饭的,我总是认为他们是不务正业,不好好干活光想吃现成的 才这样。可是现在轮到我了,我明白了。 本来我在村里还不错,每年有粮食分给我,还有20元钱的残废补贴,我没儿没女的, 跟老伴对付着过还过得下去。 那时候我还挺风光的,每年过八·一的时候,乡里的小学要请我去给孩子们做场报 告,讲讲打仗的事儿,给我系红领中。我特别重视这事儿,一身制服我从来不舍得穿, 但每年的这时候,我都要穿一次,我觉着这是一种光荣。 村里的人也挺敬重我,虽然我这个站着不如坐着高的残废样子根本就不象个人,可 出来进去的没有人不跟我打招呼。 我没有儿女,家里有什么事都是村里的人帮忙,那一年我老伴病得厉害,也是他们 帮着给送到县医院抢救,才算捡了一条命。 有时候,我们那儿荒年是颗粒不收,大家伙都拖儿带女的出去要饭,我吃野菜也不 去,我不愿意丢这个人,我们是老区呵,是革命根据地呵,干不好对不起国家呵。 后来,我们那里也搞起了土地承包制,虽说没有多少好地,除了山头便是山拗,可 总也是都种上粮食了,尽管我们老俩口种不了地,村里还是分给我们二分地,由村里的 小青年们帮助一块儿给种呵收呵,总算饭能吃上了。 可是,山里人也是心野,慢慢地有许多人出去找活干,干好了便让没出去的人羡慕 得要命。就这样,出去打工的人过年回家的时候是一个人,过完年再走的时候就是一批 人。先是那些三十几岁的人出去了,后来村里几乎看不到二十几岁的年轻人,到现在那 些十六。七岁的后生也找不到了。 全村上百户人家几乎家家有人在外面打工,这山地本来就不好种,山上缺水,种点 粮食要一桶水一桶水往上提着浇,可一个壮劳力没有谁来往上提? 地全荒了吃什么?那些家里有在外边挣钱的可以买着吃,可象我们这样的人家怎么 办? 过去还有粮食分给我们,可现在地里不产粮食我们向谁要去。我这个残废补贴倒是 从以前20元涨到了现在80元,可80元钱呵,我们光买粮食吃都不够呵。 你说让我向国家伸手去要,这我也不想,活这么大岁数我没给国家添麻烦,我觉得 自己没这资格。 所以,我奔济南我这个远房侄儿来了,可我知道他在这儿干这么个临时工也挺难, 我只能自己想办法养活自己。 开始我坐在街上只是想找人下棋打发时间,可有一天,一个老太太从我身边走,说 了声可怜,便扔给我五角钱,都把我弄愣了。 后来,我想实在没法子,我就做乞丐了,要饭吃就要饭吃,什么老革命不老革命的, 过去的事情当不了饭吃,反正这儿也没人知道我是谁,我从哪里来。 跟老伴一商量,她抹开了眼泪,又唠叨我们没有儿女的事儿,我说现在这世道有儿 女也不见得就有人养,趁着还能跑能颠,我们能咋样活就咋样活呗。 就这样我这瘫子就用两只手走到街上去了,刚开始我还不好意思豁出这张老脸,哪 儿人少往哪儿呆,可后来,我街上认识的一个同行,也是个瘸巴老头,他告诉我这讨钱 的事儿要哪儿人多往哪儿呆才成。 他跟我说这火车站周围人特别多,而且,警察也懒得管,呆在那儿一天顶在别的地 方呆好几天的,我去试了试,果然是这么回事。 现在我也觉不出这事有多丢人了,要饭也是凭自己的本事吃饭,你说是不? 象我这样的残废你就是给我个正经事儿我也干不了呵。现在,我们老两口分工挺明 确,老伴在家做饭,中午给我送过来,晚上我回去吃饭的时候,老伴就记记帐,这样我 们手里总算有俩活钱了呵。 我这当乞丐的也有了经验,每天专往人多的地方挤,过去我总觉着自己应该有志气, 可现在我是怎么可怜怎么来,人穷志短呵。 不过你现在跟我说让我回村,八抬大轿来接我,我也不回去。在那穷山沟里呆着只 能穷死,我只怨自己开窍太晚了,不然的话,家里的房子早盖起来了。 我现在心里挺满足的,虽说这当乞丐不是个光彩事儿,但我吃饭不发愁了,花钱不 发愁了,我还呆在省城济南,这里有这么多汽车和高楼,这是我过去想也不敢想的事情。 所以,闺女呵,我这么跟你说,我过去呵是脑筋太死了,见识太少了,乞丐怎么了, 他们这些人见多识广,都挺不简单,我可不敢小看他们了,与他们相比,我那点历史算 什么,我过去真是糊涂呵。 我还以为人们会一辈子记得我,毕竟为国家出了一把力,其实呀这人没有一辈子的 事儿,只有每天的吃呵睡呵是事实存在的。 前两天,我侄儿回了趟老家,他说村里走的都没人了,只剩下老弱病残和女人孩子。 我说,走了好,大家都走出来才好呢,那个穷地方要什么没什么,你就是建设一辈 子,它还是那副样子,自然条件太差,过去人太老实,你说人定能胜天,他们就相信人 真的能与老天斗,可是斗来斗去还是打那么点粮食,到了旱季水都没有吃的,不如出来 找条路走走看。 这都是我出来以后才有的想法,过去我是死也不会出来的,可是真出来了,我才发 现自己有多么没文化,没见识。 闺女呵,我不知道你要跟我聊这些干什么,可是我告诉你的都是大实话,我现在谁 也不怨,国家过去能给我的都给我了,光荣牌也挂过,锣鼓也敲过,大红花也带过,我 这辈子挺知足的。 现在虽说要饭有些不强,可只要能活人,又不给社会添麻烦有什么不好,莫非要国 家养你一辈子,我那点功劳我觉得够不上。 不过,我现在不知道猛子在什么地方,但我知道那后生书念得好,他一定混的不错, 你千万不要对他说,我在要饭;在当乞丐,他知道会有想法的,你就跟他说,我在自食 其力,在自谋生路,过得挺好,谁都不用靠,这个话你一定给我带到。 我现在也有几个老伙计,我们一起在街上认识的,有时候警察管的严了,我们没地 方可去,就凑在一起下下棋,聊聊天。 过一段时间,我准备从这儿搬出去。因为,医院里已经来查了好几次,他们说不能 允许要饭的住在这儿。我侄儿也挺可怜,干这么个活儿这么辛苦,一个月才挣400多块钱, 刚刚够自己吃饭,这不30大几的人了,连个媳妇也说不上。前两天回老家相亲,可姑娘 一听是临时工,连见都不想见,我们那里的女孩子都指望嫁人嫁出穷窝子,所以眼界高 着呢。 咳,我这一说说远了,我自己还有操不完的心呢,后生们的事还得他们自己去操心, 我跟你说呵闺女,象我们这种年纪的人有今天没有明天的,什么乞丐,什么要饭都不重 要,能吃上饭就是本事。 可现在有些小孩子真是可惜,放着好好的书不读,家也不回,整天在街上跑来跑去 要饭吃,真让人心痛呵。我觉着你倒是应该反映反映他们,让他们的爹娘把孩子接回去, 这样在街上混下去就瞎了。 还有这农村现在这样也够让人揪心的,年轻的后生都不愿意种地,都跑出来打工, 可那些老弱病残怎么办,将来不打粮食他们吃什么? 我经常跟侄儿唠叨这事,可侄儿总让我别瞎操心,他说,“你不是也跑出来了么, 你虽不是打工,可不是也跟打工差不了多少,就是论收入你也该不比打工的少吧,能够 有别的出路,谁还辛辛苦苦的种地,这事儿现在你就别再提了,有什么用。你说是没用 是吗?” 采访者思绪: 不知为什么,在我采访的如此之多的乞讨者中,“老同志”的事情最为平淡,可他 给我的印象却最为深刻,也许是因为那历史背景,或者是他觉着自己沦为乞丐的羞愧难 当,总之,他久久在我眼前晃动,使我夜不成寐。 用手走路也已经走了快50年,可上街乞讨对他来说才刚刚开始,这其中的距离我不 知道该如何衡量,只是觉着他真真的不容易,活着。 可这就是变化,无论是变好还是变坏,变多还是变少,什么事一考虑就是一辈子的 世道不复存在,任何人任何事情都可能面临结果截然不同的变化,适应了这种变化就可 能会生存下去,否则,便可能无路可走。 我一直不认为乞丐就不是一种职业,看来,乞丐不仅是一种职业,有时候还是一条 绝处逢生的捷径。而且,它还有着最大的包容性和宽容性,象这个社会的底座,你在上 面坚持不下去或者找不到位置的时候,你可以松手,从你原来依靠的地万。 最差做个乞丐,也许会失掉尊严,但对一个生存不下去的人来讲,尊严又有何用? 所以,那些认为尊严比什么都重要的人,都是些活得不错的人,而乞丐们只要从你手里 拿到钱,什么都无所谓。 我一直没有见到朋友也就是我的同班同学。(这是真的)他没有再给我打电话,可 能,他也觉得对于这件事最初的激动过后,是一种无话可说的平静。毕竟,人要选择生 存便会面临很多尴尬。 我也不想打电话给他,这是因为对于“老同志”的事情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我只 是觉的能够把他们说的记录下来,就已经尽到了我的职责,我的确不能为他多做些什么, 我只能祝他多一点好运气。 ------------------ 黄金书屋 扫描校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