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因为是先天性双目失明,这两姐妹生下来就是为了乞讨,姐姐拉琴,妹妹敲板,边 走边唱,她们已经到过很多地方。对于北京,她们说这里的人大概是有钱。” ——边走边唱的姐妹花乞丐 我最不喜欢冬天,尤其不喜欢北京的冬天,那种温度要是下降起来,真象风是刀子 一样割得人脸生痛。 可是冬天什么人都好过,就是乞丐们挺受罪,冰凉的地上一坐就是一天,要是赶上 降温,街上没什么人,一天下来忍饥受冻却没什么收入的情况也是常有的事儿。 不过在北京一般不用担心有这种事儿,因为无论天多冷,北京的街头永远人满为患, 而且,在地下通道里呆着,温度低点,风却没那么大,所以,春节前夕的地下通道是乞 丐们特别爱呆的地方。 快过年了,人们都在忙着大采购,心情不错的话他们也会变得大方一些,乞丐也得 过个年呵,于是,在这种时候上街,乞丐们一般不会失望,那对姐妹花乞丐也就在这时 撞入了我的眼帘。 她们守在亚运村地下通道的路口,一个拉着弦子,一个敲着牙板,唱着合辙押韵的 民谣,只是,身上花棉袄的颜色招摇的有些过份,再细一看,什么都明白了,她们是一 对从来没有看到过世界是什么样子的盲人。 虽然天很冷,可我还是想跟她们打个招呼,冻天冻地不冻人的笑脸。虽然她们根本 就看不到我的微笑,可我相信善心的感应力量。 我一次次的光顾她们。每一次都或多或少的投下我的善心。 有一天,突然下雪了,街上的人在迅速减少,我想我应该在这种时候去看看那两姐 妹。 果然,经常人声鼎沸的地下通道一下子变得很寂廖,平常总是吱吱呀呀不停地唱的 两姐妹大概已感觉到与往日的不同,她们安静的坐着,仿佛在等待什么。 我走了过去,对她们说: “下雪了。” 那个看上去大一点的女孩对我这个方向侧了侧耳朵,问我: “这雪大吗?” 我说:“大呵,马路上已经是厚厚一层了,汽车都象是在爬。” 听我这样说,这两姐妹高兴了。 “雪下的大,这麦子过冬就好过了。” “可是雪太大,就没有人在街上了,你们怎么办?” 两个女孩不吭气了,还是姐姐胆子大些,她问我:“你是干啥的?咋问这话?” 我笑了,在她们面前蹲了下来,“给你们拍张照片,你们愿意吗?” 事后我真的很奇怪,其实,她们的眼睛一点光感都没有,因为闪光灯亮起的时候, 她们没有一丝一毫的反应,可是,她们居然很喜欢拍照,而且,请求我一定把照片寄给 她们,要是她们已经离开北京的话。 “你是记者我知道。” 一直没有说话的妹妹开了口,姐姐说妹妹读过三年盲校,因此知道的事情比姐姐都 多。 我抓住这机会,赶快切入正题: “那么你呢,你是姐姐,你干吗不去读盲校?” 果然这个话题成功了,姐姐迟迟疑疑地边想边说,正如她们的边走边唱。 “不瞒你说,我们家一家6口有四个瞎子,除我爹是明眼人,我娘和我们三姐妹都是 瞎子,我那小弟弟还好也是个明眼人,可医生说他的眼睛也有毛病,只是他比我们还好, 现在总算还能看见事儿。 我们三姐妹都是先天性失明,长这么大就不知各自长得啥模样,自然,我也不可能 去读书。 我那个大点的妹子已经嫁了人,男方是个哑子,也是先天性的,当时为了给我弟治 眼睛,对方的聘钱又挺多,我二妹妹一定要嫁,也就由她去了,农村的女娃没什么旁的 路子可以想,更何况我们这些瞎子。 二妹嫁了以后,我说什么也想叫小妹去读盲校。我想这个家里我一个人吃苦就行了, 不能让她们都跟着活不出人样来。 这样小妹读了盲校,我和娘在家种点棉花,我爹背着弟弟到处治病,怕他的眼也瞎 了呀。 后来,弟弟这眼病总算稳定了,可妹妹的书却念不成了,因为家里欠下了一屁股债, 人家天夭堵着门来要债。 实在不行,我爹说,上街要着吃吧,你们姐妹俩,这个家养不了这么多闲人呵。 听爹这么一说我就哭了,其实,从一落地,我就知道我长大以后要上街要着吃,因 为,瞎子大多数都要这样。 你看我这拉弦子的功夫是在五、六岁的时候就练开了,背那些老歌,背不过不能吃 饭,从小我爹就这样教我。 因为生下来就什么也看不见,我们注定要活得比别人难,所以,当我听说弟弟生下 来眼睛是好的时,我高兴极了,可惜,他长到八岁时,眼睛也老有毛病,这不如今他16 岁了,花了多少钱才把两只眼睛保住,可大夫说,也不敢保证将来他的眼睛不会瞎掉, 唉,这遗传的东西真是躲也躲不过。 我爹是个可要强的人,他说女娃子不读书不算是事儿,可男娃子一定要读书,要不 将来连个媳妇也娶不到。 所以,我们姐妹俩在外面要的钱,很大一部分要供给我弟弟读中学,可怜我弟弟带 着瓶底似的眼镜成绩在班里总是数一数二,我们全家都为他骄傲。 我弟弟常对我说:“姐呵,要是我的眼睛中学毕业时还没瞎,我一定要考上大学, 等我读完大学,你和三姐再也不用出来要饭了,我要把你们接到城里去住,屋里有自来 水,你们再也不用那么冷还要到村头的井去挑水,那会儿你们就享福了。” 你说我这弟弟有多好,他知道为了他我们姐妹吃了那么多苦,所以,他用功用得可 狠,一定想要考上大学,可是,即便是他考上了大学,我在想我们家哪能供的起他,我 和妹妹已经都是二十大几的人了,难道要一辈子这样在街上呆下去,我也不知道。 想来我们已经在外面跑了五、六年了,先到了西安,又到了河北,从河北又到了武 汉,可是武汉人不咋地,我们又到了成都。 成都地方挺大,人也热闹,可是,地面上不清静,老要出事,我们两个女娃子总要 被人欺负,甚至有时候那些人拿欺负我们瞎子当本事闹得我们东躲西藏的,根本就没法 呆下去。 后来,我们就听人说,北京不错,是个好地方,这里的人都特别有钱,而且,因为 是首都,治安也不错。 我跟妹妹商量到北京去,可妹妹说:“你疯了,大姐,北京哪是我们要饭的去的地 方,我们到那儿去还不让回老家西安呢。” 可我这个人特倔,想要做的事儿非做不可,我说:“咱们就去北京,就算没法儿呆 下去,我们这辈子也算值了。” 就这样我和妹妹一路上磕磕绊绊,边走边唱整整走了两个多月才走进河北境内,到 了北京已经是冬天了。 我们不知道北京有这么冷,把身边所有的衣服都穿上可还是被冻得直哆嗦。 我们姐妹俩站在大街上也分不清东西南北,也不能扯开嗓子唱,怕警察过来抓我们。 这时过来一个男的问我们:“你们姐妹俩是从哪儿来的,是刚到北京的吧?” 开始我们都装做听不见,也不肯跟他搭话,后来,这人说,“我看你们只是看不见 而已,不会连话也听不见吧,我是看你们可怜,想帮帮你们,没有人“引道”你们俩想 要在这块地上混饭吃,可没什么门儿。” 听这人说话这个味儿,我明白了他什么意思,这是个专门出来收罗乞丐的用这个圈 内的黑话讲叫“地爷儿”的家伙,这些人往往在大街小巷转来转去,看到有新来的没有 人伙儿的乞丐,他们便会拉你入伙,然后,划一块地盘给你,但收入要他们来抽取一部 分。 这种人几乎那个城市都有,只要有乞丐的地方就有他们的影子,他们为丐帮的头儿 跑腿,大多是些街头上的痞子,我知道这种人惹不起也躲不起。 既然碰上了“地爷儿”我想正好顺水推舟,让他给划个地盘,眼看要过年了,我和 妹妹手里没剩下几个钱,这年也没法回家过呵。 就这样我们还算有点交情,因为后来一打听,他们的头儿是打陕西过来的,老乡自 然要照顾一下,我们分到了亚运村这块儿,“地爷儿”说这边的人有钱,人气也旺,好 了一天闹个百把十块的不成问题。 开始我们道儿不熟,“地爷儿”每天专门让一个人领我们到那,然后,给了我们一 个小马扎,并且,中午专门有人送盒饭给我们吃,不过饭钱要最后扣出来。 不过这老乡归老乡,交情归交情,到了钱上他们一分也不马虎,每天晚上来“劈份 儿”没有人跟你客气。 有一次我妹妹把一卷钱藏在鞋垫里,让他们给发现了,那人给了我妹妹一个嘴巴, 说一个小瞎子还这么不老实,我当时气疯了,冲上去要跟他们拼了,可怕警察过来问又 又不敢大声嚷嚷,只得忍气吞声让他们走了。 过后我和妹妹抱着哭了一场,这样的日子真是没啥过头,我们瞎子生来就是给人欺 负的,可家里所有的一切开销还全都指望我们,包括弟弟的学费。 好多人看见我们乞讨起来好象挺不费劲儿,可受的委屈,挨的打骂真有个说不出道 不出的劲儿。 可是人活着就得奔呢,不为别的还为家里的老爹老娘,我们那儿是黄土高坡,在山 沟沟里开那么一分二分的地儿根本打不了多少粮食,所以,家里人的指靠都在我们身上 呢。 这不前几天,家里又捎信来,说我弟弟的眼睛又犯病了,正要期末考试他啥也看不 见了,医院里说要动手术,可也不敢保证动完手术两眼还是好的,我爹两头为难,又让 人捎信来让我回去。 弟弟一动手术又要用钱,我这种时候回去上哪儿弄钱去,光留下我这个瞎妹子在这 儿,我也不放心呵,这两天愁得我吃不下,睡不下的,这曲子也唱不出来,只好光拉弦 子,这不,今天又下大雪,唉,人活着真难。 那天“地爷儿”来“劈份儿”我跟他说想借两千元钱寄回家去给弟弟动手术用,他 一瞪眼儿说:“借钱可以,你拿什么还?” 当时我哭了,我想我除了一条命之外,我没有什么可以抵押的东西,也许因为是瞎 子,连我这条命也不如明眼人值钱。 我好说歹说,“地爷儿”终于答应先借我两千元钱,但利息是三分,我知道这样的 利息已经是很高了,可我没有别的办法。 这样加上我手头攒下的1000多元,我给家里邮去3000元钱,我想弟弟动手术大概也 够了。 为了还债,我跟妹妹说,这个年咱不能回家过了,一来我们没有钱买车票,二来过 年的时候正好是容易赚钱的时候,所以,我们只能在街上过年了。 听我这样说,妹妹流了泪,她说,“我想咱娘,想咱弟弟了,过年的时候街上哪还 有什么人,光剩下咱姐妹俩那该有多惨呵,姐,咱们还是回家吧,沿着铁路线走,就象 咱们走着来北京一样,也许走到家也正好赶上过年了。” 我没敢跟妹妹说借了高利钱的事儿,也没法跟她说在还上这笔钱之前,我们是不能 离开这里的,我只是瞒着她,“天寒地冻的,咱们没法往家走,北京多好,在这儿呆着 也不冷,还能赚到钱,别再老想着回家了。” 妹妹知道我这样为难也不吭气了,可我知道她心里是特别难受的。 象我这样从来没读过书的人也不懂什么道理,可妹妹读过几年盲校,认识好多盲文, 她其实挺聪明的,在学校里还有个要好的男同学,可后来我们离开了家乡,出来要饭, 也就再也没有听到她那个同班同学的消息。 想来人家早已娶了亲,因为在农村男娃子总比女娃子要好过一些,即便是瞎子也是 一样。 这位大姐,你看看是不是雪停了,我听见这里好象比刚才人多点了,要是雪停了咱 们就能不再聊天了,我得把这弦子唱起来,要不我今天的饭钱还没处寻呢。 雪停了,真的,那谢谢你,我们先聊到这儿吧,我们得赶紧赚钱了呵。” “话说那薛平贵直奔了西凉川,只留下了娇妻儿寒窑苦等十八年”…… 采访者思绪: 趁这姐妹俩又吱吱呀呀唱起来,我在她们面前的铁筒里放下了十元钱,不为可怜, 也不同情,只为她们为我付出了时间。 故事是平常的故事,经历也是大多数瞎子都要经历的,可是这姐妹俩总是在我的脑 海里挥之难去。 包括她们那一心想考上大学的弟弟,和弟弟要让两个姐姐享福的梦想,都画面一样 在我的脑子里不断的重叠,这是些多么善良的心灵呵。 面对上天的残忍,她们仍是表现的宽容而坚忍,如何活下去是他们唯一要做的事情。 哪怕风里雨里,哪怕长途跋涉,哪怕天灾人祸。 靠她们发财的人称得上是人间最冷酷的心肠,而因为她们能赚到钱,所以,她们说 北京还是个好地方,如果可能她们会常呆下去。 果然,过完春节我刚刚上班,路过地下通这时,我又远远听见了她们在唱。 还是那件花枝招展的旧布袄,两姐妹埋头拉的拉,唱的唱,似乎身边的一切都与她 无关。 我上前跟她打招呼:“新年好吗,你们俩?” 姐姐一侧耳朵听出来了: “大姐,是你吗?你们上班了?” “是呵,我们上班了,你们也出来了。” “我们,我们一直在街上,压根就没回去过。” “那,你弟弟怎么样了,动了手术吗?” “我弟弟?” 一提弟弟,姐妹俩的眼睛里随及蒙上了一层东西,我知道她们一直担心的事情发生 了。 姐姐说: “我弟弟的手术倒是动了,但是,医生说已经晚了,他的角膜已经坏死了,现在, 他跟我们一样了,终归没有保住那俩眼睛,真是太痛人了,我们一家人花了多少钱,为 了治好弟弟的眼睛,可是还是让弟弟也瞎了,我弟弟功课可好了,可现在,真是可惜呀。” 面对姐妹俩的叹息,我无言以对。 有时候常常想,人生来都是有梦的,只是那梦想的破灭往往都在一瞬间,对这姐妹 俩我不敢再有别的话题,因为弟弟的大学梦的破灭,同时也是她们改变命运的梦想的消 失,对于将来,我想她们同我一样,还是不去想的好。 这也许是做乞丐的好处,没有梦想,没有将来,也不用有考虑房子,车子,吃饱了 街头一坐,俯瞰来来往往的人群,也是人生一世。 谁也没有权利说他好他坏。 ------------------ 黄金书屋 扫描校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