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节 五、写在笑纹里 农业是门深奥的学问,并不是能吃大苦流大汗就行。坦率说,王金友是外行, 但他想成为内行。 向本村的老农请教。“大伯,你看咱村到底怎样才能多打粮食?” 老农把烟袋锅朝鞋底上磕磕。“办法是有,可上边不让啊。” “什么办法?你只管说。” “种黄烟!”老农说,“从前种过,每亩能收入150 元左右,拔了黄烟再种麦 子,又有钱又有粮。可是,上级不许这么干啦。” 王金友顿开茅塞。是啊,小凤凰村一片丘陵地,最不适于种棉花,为什么偏要 反自然规律而行呢?莫非不许种黄烟,只许种棉花也是“理解的要执行,不理解的 也要执行”? 这个当年忠心耿耿的红卫兵小将,再也不想执行他不理解的指示了。他去为农 民请命——改种黄烟。 公社开会时,他提出了自己的意见(他是公社党委委员)。他算了一笔账,明 明令人信服,但被否决了。党委会的决议:种棉花! 贫瘠的丘陵地种棉花?连有起码农业常识的人也不会这么说,这么干!这么蠢! 在县委扩大会上,他再次慷慨陈词,仍然没用。 他仍不死心。趁地委委员开会的时候,他去了,去力争。 地委书记史炳廉曾是炮兵师师长,经过血雨腥风考验过的干部,想必还保留着 当年那种实事求是精神吧? 王金友直抒己见,慷慨激昂。 “那好吧。”史书记果然精神不泯,他找了县委张书记研究。研究的结果是, 王金友的意见被采纳了。 权,权哪!一句话决定着全村600 多人的肚子哪!他百感交集地跑着,他欢天 喜地地跑着。没跑回村里,没去告诉父老乡亲这个小小的胜利,他先到烟草公司去 要种子,怕夜长梦多。 回到村里时,见一群社员正在拆旧日的烤烟房。村支书朝着抡起镐头的人大声 喊道:“别拆!别拆!” 他事先与3 个生产队商量出具体办法,然后在大会上宣布:每个生产队种40亩 黄烟,盖两个烤烟房。 “没钱盖咋办?” “不盖烤烟房,烟叶收了,烂了,丰产不丰收,你说咋办?”他又说。 “都听明白了?干吧,散会!” 年底结算,黄烟收入23000 元,每队分配现金5000元,粮食亩产从251 斤增加 到412 斤,一年增产17万斤! 这个村历来完不成征购任务,现在不但完成了,而且社员分得口粮人均400 斤! 老队长说:“金友啊,没想到你一年就叫村子变了个样!”社员要说的,都写 在笑纹里了。 六、这“纲要”他宁可不过 公社老书记说:“金友,你今年搞得不错。过‘纲要’了没有?” 王金友说:“没有。” 按当时“以粮为纲”的指标是,亩产800 斤叫“跨长江”,亩产500 斤叫“过 纲要”。 公社书记暗授机宜:“才差80斤,你就报500 斤算了。” 是呀,虚报80斤,就“过纲要”了,兴许他也能捞到些个人的政治资本了,可 是坑害的是农民,难道大跃进浮夸风造成的灾难还不够惨重吗?不,这个“纲要” 他宁可不“过”。 “书记,412 斤就是412 斤,一斤也不能多报。” 书记无言以对,一副尴尬相。 1971年底,他在开过支委会后召集全村社员大会。 他先以平淡的语气肯定了成绩(他深信成绩不必大事渲染,更不需为自己歌功 颂德),话锋一转,“今年增加的收入本来应该更多些,只因为我没有经验,该到 手的钱飞走啦。” 社员们开始卿卿喳喳,小凤凰村历史上第一次分了这么多钱,这么多粮,金友, 咱们的好书记,你怎么还说没经验,还检讨起来了?数百个脑袋高昂着,数百双耳 朵恭听着,咱们的金友一定有新招儿。他果然宣布了:“如果每队多盖一处烤烟房, 烟叶收下来就不会烤不迭啦,那样咱村的收入就不是23000 元,而是28000 元!” “明年增加烤烟设备,种烟面积扩大到210 亩。” 种烟面积扩大了,烤烟房先增建到12处,最后增加到18处。 盖房子木头从哪里来?可以买,但好不容易分到点钱,得节省着花。 除了发动社员投资,还有一个好办法。 办法是扒祖坟。全村的坟集中一处埋葬,既可增加耕地,又可将有用的棺材板 作木料盖房子,这也是穷出来的办法。 试想这样一个忤逆祖宗的设想,在70年代的中国农村提出,会引起什么反应? 从这点看,“敢冲”倒也名副其实,他敢于蔑视宗法祖制,敢于向几千年的封 建愚昧和世俗压力挑战! 开动员大会后,只有一位支委带头,再开会,再动员,他陈说利害,强调哪个 队扒出来的木材归哪个队建房使用,想想吧,年终我们将有比去年成倍、三倍的收 入,辈辈受穷的祖先地下有知不会怪罪的。 动员大会后,他和老父亲带头将自家的祖坟先扒了,全村立即响应,仅5 天, 全村的祖坟全集中到了一处!完全自愿。 王金友书记领着全村人日夜苦干,仅一个月时间,新建了12处烟房,加上旧的 共18处。 那年干旱,但年底每个生产队分配观金1 元,平均每个社员分得现金50元!对 于农民来说,这近乎是一个不可奢求的天文数字了。 农民们用颤抖的双手接过钱,他们高兴得哭了。 七、夜明珠 工人与贫下中农政治上享有最崇高的地位,可是在某个历史时期,谁也不情愿 到这个队伍里去成为其中的一员,所以汉语里才有“农转非”这个词儿。王金友当 年自愿到这个先进队伍中去的历史背景是显而易见的,但他完全可以作出更为“明 智”的选择,而大可不必的“非转农”这一选择是基于对谁也没有言明的决心:这 辈子绝意仕途啦! 他一进入这群吃大苦、耐大劳、流大汗、目光呆滞面无表情心地善良的人们中 间,就深深地爱上了他们,并倾注了全部感情。他知道政策决定一切,现有的生产 关系阻碍着生产力的发展。他无力扭转乾坤,但他能否在政策的夹缝中,冒点风险, 施展才智,让全村——他的权限之内——改变一下状况呢? 栽地瓜秧,担水,磨破的血泡,红肿的肩膀……这些,永远铭刻在他的记忆中, 远比痛在肉体上要深刻得多! 生产队挣了些钱,下一步就是减轻肌肉的劳损了。他买进上海50拖拉机,还有 3部小拖拉机,4台柴油机,全套配备的机械化。拖拉机和牛拖着大水囊,爬过崎岖 的路,爬上陡峭的坡,直接将水灌溉到地头,这情景让他兴奋不已,让社员们热泪 盈眶。西方人上了月球,小凤凰村人解放了肩膀! 有了钱可以买化肥,又加上这年风调雨顺,小凤凰村的粮食大幅度增产,烤烟 净赚近6 万元! 村里办起了小化工厂,每年又挣5-6 万元。 1973年每个生产队分得2 万元,社员人均收入100 元! 他不声不响,隐土一般致力于全村人致富,但消息还是藏不住。 县委书记问:“小老王,你村亩产多少斤?” 小老王回答了一个数。县委书记嚷起来:“哎呀,人家的村子都‘跨长江’了, 你怎么还是连‘纲要’都过不去?” 相毗邻的A 村支部书记坚定而积极地执行了上级让他们种棉花的指示(A 村地 质情况也不适于种棉花),结果怎么样?有一次A 村的支部书记问王金友:“小老 王,你们亩产多少斤?” “400 多斤。” “你就不如我啦,俺村500 多斤,过‘纲要’了。” 王支书知道A 村是先进村,A 书记是先进个人。 “你村一个队能分多少钱?”小老王反问。 “1000元!”A 村支书自豪地说,“你呢?” “2 万元。”他淡淡地说。20倍!20倍哪! A 村书记涨红了脸,低下了头。 王金友书记既不浮夸也不露富,他知道两者都会导致对社员切身利益的损害。 复杂的人情世态,把他变得更加老成持重,城府深深了。他宁可不当先进,不戴光 荣花,不露山不显水,把一颗夜明珠深深埋在地下。 可是夜明珠不论埋得多深,它总要闪光。 A 村书记硬着头皮,红着脸来到小凤凰村。 “王书记呀,俺村拉不开栓啦,你口里不吃,肚子里挪挪,借点粮食给俺救救 急吧。” “要什么粮?要多少?” “5000斤高粱吧。”A 村支书说,“高粱就行。” 此刻,锦旗、奖状、光荣花都不及高粱能救急。 夜明珠的光不止射到A 村。 山东电视台的记者来采访他,王金友上了电视。 省农展馆他的大照片和先进事迹占满了整整一栏! 大众日报、人民日报相继载文,称他是“知识青年的楷模”。 他,夏天仍然光着脊梁,赤着脚,冬天仍然一件黑色破棉袄,腰里扎着一根草 绳子,扒粪,推车,种地……活脱脱一个农哥们。 八、带着铁锨去上任 1973年,上级给他挂了一个职:共青团地委副书记。下半年派他到省委党校干 训班学习7 个月。 1974年夏天返回诸城正逢发大水,他跟着救灾工作组救灾去了。 年底,潍坊地委书记找他谈话,“你当大队书记干得不错,城关和相州是县里 的两个大公社,你可以任选一个,去当公社书记。” “不,”他断然辞谢,“我已发誓在村里干一辈子!” “你先回去,考虑好了再来找我。” “现在已经考虑好了——不去。” 这事就作罢了,他很高兴自己没受仕途诱惑。 然而没料想事隔不久,县委书记张修林又找来了,语气温和而坚定不容置辩。 “县委已决定你到程戈庄公社当书记。” “不。我已发誓,绝不——” “你是不是共产党员?”书记厉声问道。 “是。” 话已至此,他知道别无选择了。 他的无奈的接受,不是消极的随波逐流,也不是权宜的审时度势。或许因为他 本就是农民的儿子、土地的儿子,他越多地与他们接触,就越深切地爱他们。由于 爱,在这个毁坏得七零八落,充满创痪和彷徨的现实世界以外,还存在着一个理想 与价值的王国,那一直是他精神的支撑。 通向这个王国的幻想,燃烧成光明的火炬,已隐隐约约地烛照着自己曾经阴郁 的心境了。 程戈庄公社,他太熟悉了。茅草洼解涝岭,早在十几年前,他在那里上过学。 一路上坑坑洼洼,爬沟走崖,踩着满地杂草碎石。学校门前是几万亩的大洼地,冬 天,云卷雪拥混混沌沌,雪化了或下过雨后一片泥泞,非拔掉鞋不可。即使夏秋季 节,洼地里长满野草蒿莱,点缀上远近的陋舍茅屋,也是一种“林断山明竹隐墙, 乱蝉衰草小池塘”的凄凉景象。 唉,十几年后他重踏旧地,历史的车轮竟然停止了转动一般,西风古道依旧, 衰败荒凉依旧。 程戈庄是全县最落后的四个公社之一,号称“四大落后”。 从前他当村支部书记管一个村600 来口人,现在他的权限陡然增到53个自然村, 34000 多人。3 万多人哪,怎么让他们压弯的腰直起来?怎么让他们菜黄色的脸变 得红润?怎么让他们木讷呆滞的眼珠活泛起来,可能的话露些笑容? “我去可以,不过我有一个要求。”他对县委书记说。 “你说吧,尽量满足你。” “我怎么干,怎么调整,怎么布局,上级不要干涉不要限制,而是给我些支持。” 王金友十分明白,僵化强硬的官僚桎梏,最终导致婆婆与童养媳的关系。那样,他 纵有三头六臂,也是困兽犹斗。 “唔……这个……可以……可是……” “年底算总账。” “好,就依你。” 王金友暗想,这不失是一位开明的领导。 现在摆在面前的,主要是与自然搏斗了。是啊,顺境也好,逆境也好,人生就 是一场无休止的以寡敌众的搏斗。 王金友书记带着一把铁锨去上任了。 ---------- 中国读书网